第二日, 旅行者们早早从海边出发了。
潘朵朵并不知晓离目的地还有多远,但她想有喀戎在,今日之内见到普罗米修斯应该不成问题。
现在, 半人马扬起巨大的白色羽翼, 驮着一串旅客飞上了青空。视野陡然间开阔了起来,远处的森林与山峦匍匐着,绵延着, 或是苍翠或是黛蓝的色泽有种安静的沉淀感, 大地似乎还未完全从夜的遗韵中苏醒。
“伙子,你负责指好路, 拉好你前面的孩儿, 后面的姑娘就抓紧前面的伙子。如果今天想要见到普罗米修斯, 那我们前进的速度可得再快一点儿。”半人马一边飞着,一边朝身后叮嘱。
“你放心好了,我会指好路的。”埃皮米修斯回应道,他朝东北方向指了指,“看见那边那条河了吗?现在我们就顺着它一直逆流而上,到它和别的水域的交界处再向东方飞行就好了。”
“行吧, 那就坐稳了, 我们出发。”
半人马遵照着神子给出的方向飞去。正如他所言, 这一次他的飞行速度快上了许多。潘朵朵侧身将脸埋进神子的后背, 避免迎面而来的强劲气流吹得她睁不开眼来。
实话, 对于怎么和普罗米修斯面谈这件事,她心里已经反复构想过, 但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为之担忧。如果一切与她原来的想法背道而驰,如果无法得到一个她能接受的答案,她又该怎么去做呢……
“朵朵, 现在是在感到忧虑吗?”
因为贴着神子宽阔的脊背,当他开口话时,她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胸腔里传来的低沉震动。
少女有些惊诧地抬起了头,望向身前神子的背影。不知何时,他对她的情绪捕捉已经敏感到这种程度了吗?明明他背一直对着她,并没有看到她脸上的神情……
“今天朵朵的话似乎都没往日多了。”像是知道少女的疑惑般的,埃皮米修斯解释道。
潘朵朵为这样的理由哭笑不得。难道她平时就像个话唠吗?
“不要担心,哥哥他是一个很好的神,也是一个很聪明的神,他会告诉我们想要的答案的。”
“最重要的是,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在一起……”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唐突,神子慌乱地低声改口道,“不……是我们、我们都会一起面对的,所以……所以朵朵不要把所有负担都放到你自己身上……”
“好啊。”少女飞快地答道,重新将脸颊贴到了神子的后背,更加将他搂紧了几分。
太温暖了。
无论是笨拙的话语或是细腻的温柔,都让她彷徨的脚步不得不停止下来,走向他,贪婪地汲取那宝贵的温度。
少女的回答与动作太快,有些让年轻的神子来不及反应。等背上温软的触感清晰地传递到他的脑海之中,淡淡的绯红色一点一点渲染满了他那张俊美耀目的脸。
“这一次……我们一定会得到一个好的答案的……”他有些磕磕巴巴地补充道。
“好,我也如此相信着。”少女温柔地回应他。
听到少女软软的回答,神子一颗心都跟着软得如融化的糖浆,甜蜜酥痒的感觉流遍了整片胸腔。明艳张扬的少女让他移不开目光,如此乖乖软软的朵朵……就真的好可爱啊……是想要把她揉进怀里好好抱抱的可爱……
而此时此刻,神子怀中抱着的孩和驮着他们这一串的半人马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表情——木然,除了木然没别的。
豆丁是习以为常的木然,而喀戎则是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的木然。
喀戎觉得他错了,去他的这俩个之间隔着什么?这俩之间简直黏糊得让他起鸡皮疙瘩……他想起之前那个规劝少女勇敢表达内心情感的自己,觉得脸上疼得厉害。
自己究竟是有多想不开,才自告奋勇过来任劳任怨当苦力,一边当苦力还要一边忍受这种奇奇怪怪的别扭感。
半人马头一次对自己的“聪慧”产生了疑问。
然而无论旅队里的诸位是怎样的心思各异,他们还是稳步朝着锁住普罗米修斯的悬崖前进着。
与此同时,离潘朵朵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东北方。
这里是一片死寂之地。
荒凉的山脉没有绿色点缀,光秃秃的崖壁上怪石嶙峋。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沉闷的颜色,黄土,灰岩,没有任何净透纯澈的水流会眷顾这里,干涸让山脊表面皲裂着,连低低呜咽的风中也夹杂着粗粝的沙砾。
黑沉沉的天空像是要坠压在这片山头之上,浓云翻滚着,仿若在冲山崖无声地咆哮着。然而,乌云之下没有一滴雨水落下,去施舍半点怜惜滋润那久困之神干裂的嘴唇。
普罗米修斯两手被沉重的锁链吊起,双足亦被乌黑的锁链牢牢禁锢住。吊住他手腕的高度无法让他正常站立着,只能屈辱地微微屈膝——当他想要完全站直身体,就不得不举着酸软疲惫的手臂;当他想要完全放松下坠,沉重的锁链只会狠狠勒进他伤痕累累的手腕,让那痛不欲生的感觉不断凌迟着他的神经。
然而,这位身处苦难中神祇面上却是一片平静,痛楚与难耐似乎都不值得他为此显露半分表情。他是宿命的知晓者,为他想要达成的一切而支付代价,他甘愿接受。
可是让这位神祇无法忍受的是,他最亲密的弟弟违背了他最后的嘱托。
无论他从前有多么照顾、爱护自己的幼弟,他的举动都让他深深陷入了绝望与失望交织的深渊。他甚至再也无法服自己原谅他,哪怕他知道宙斯是故意抓住他的弱点来为他设下陷阱的。
埃皮米修斯收下那个带毒的礼物,能让他所付出的一切功亏于溃。他的目标、他必须达成的使命、他所设下的一切都极有可能为之崩塌……这样不对等的对价,让他无法接受。
好在普罗米修斯并不是一位会轻易气馁的神,当他树立起自己的目标,就会竭尽所有去达成。在决定放弃自己的幼弟后,他开始思考如何力挽狂澜。
先见之明为普罗米修斯带来了预言,炼狱般的未来之景久久浮现在眼前,人间界那些惨状让他真正觉得痛苦不堪。他忍受着绝望的搓磨,在这毁灭的结局中推演着、追寻着,以求捕捉最后的那一抹可能。
然而还未等普罗米修斯从预言中获得希望的启示,他就忽然被断了,新的预示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感应到自己的弟弟即将带着那枚带毒的“礼物”来到他的身边。
实话,得到这个预示的第一刻,普罗米修斯有些罕见地愣了一下。
他没想道埃皮米修斯居然还敢来见他,更没想道埃皮米修斯居然还敢带着那枚有毒的礼物来见他?
有一瞬间,普罗米修斯都要以为,自己那糟心的弟弟是想带人来故意气他。
冷静下来后转念一想,凭他对自家幼弟的了解,如果他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一般肯定都会心虚到不行,巴不得躲他躲得远远的,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不敢站到他面前来……现在他却这样明目张胆要来他身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一样的事情……
变数……应该就在那件宙斯送来的“礼物”身上。
新的预示让被囚禁的神祇思维活跃了起来,普罗米修斯脑海中产生了各种思绪,他越来越觉得那枚“礼物”或许并不简单,与此同时,一种一度占据主要地位的想法久久浮涌于心头……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既然那枚不该存在的“礼物”都凑上前了,那么,这就是一个解决她的绝佳的好机会。
虽然他手脚都被束缚着,神力也消耗得所剩无几……但想要解决面前一个脆弱的人类,依旧是一件能够办成的事情。
除掉她,能让宙斯计划落空。宙斯虽然绝不会善罢甘休,多半还会再拿出什么别的手段来,但也足够让他吃瘪一阵……
不过到最后,普罗米修斯还是将这念头还是稍微往下压了压。
按照他设想的轨迹,这枚“礼物”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眼前的。可没想到,现在他的设想居然变化了,可以,这是非常罕见的情况。
无可否认,他对那个带来变数的“礼物”产生了好奇。
如果这是宙斯的手段,那么他不得不承认,他段数高了不少,这么多虚虚实实的东西有些让他都无法看清了。
如果是另外的情况……
一切还是要通过自己这双眼睛来看才是。
荒芜的山崖上,提坦神伊阿佩托斯之子低垂下头。他额角垂下来的棕色发缕落到他裸露的胸膛之上,那原本紧实的肌肉如今有些干瘪下来,被曝晒的表皮上面覆盖满了凶禽啄咬撕挠的痕迹。
乌云翻滚的天空中,有两道黑色的影子幽灵一般游弋着,盘旋着发出凶悍尖锐的啼鸣,像是在嘲笑着无法动弹只能任其宰割的猎物……无论他过去是多么高贵,现在只能做不得不屈起膝盖的囚徒。
忽然间,普罗米修斯抬头看了看西南方向。
如果没有记错,他以为自己的弟弟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抵达才对,为何现在他却觉得他们已经近在咫尺?
自己得到的预示已经接二连三出现问题,普罗米修斯的神情不得不产生了一丝凝重。
不过距离他得到答案,应该已经不远了……
……
与此同时,奥林匹斯山。
众神的权杖,万王之王宙斯这会儿心血来潮,走入了圣火燃烧的神殿之中。没错,他正准备召唤圣火映出图景,好好欣赏一下阶下囚那狼狈的姿态。
是的,自从把普罗米修斯锁在山上,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偶尔兴致上来了,宙斯会时不时瞧一眼他,以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愉悦。
当然,除了宙斯自己,没有谁知晓他会暗搓搓地这样做。
在宙斯眼里,普罗米修斯这盘已经输得很彻底了。他安插下去的“毒果”潘多拉显而易见已经生根发芽,等到她成熟的那一天,就是自己目的达成的一天。
所以最近,宙斯的心情都很好,包括此刻,他也十分愉悦,甚至有兴趣顺便看看自己精心制作出来的毒果在干什么。
他手一挥,开始探寻潘多拉的所在地,却发现她好像并没有呆在自己该呆的位置上。
宙斯神情有些冷了下来。
仔细感应了一下不听话的少女,最后却发现她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靠近普罗米修斯的所在地,旁边跟着的是……埃皮米修斯、普罗米修斯的儿子和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宙斯这会儿简直想暴跳如雷了。
真是成也埃皮米修斯,败也埃皮米修斯!
埃皮米修斯这个蠢货,简直蠢到无可救药了!居然把潘多拉往普罗米修斯面前带,以普罗米修斯对她的恨,不是让她洗脖子找宰是什么?
虽然他是有点儿乐见普罗米修斯见到潘多拉时的精彩表情,但是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自己精心设计的一切就这么被一个大傻子给毁坏了。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少女已经出现在了普罗米修斯的视野里,像是一只懵懂的羔羊误误撞跑入了狼的领地。
有一瞬间,宙斯都想瞬移过去阻挠普罗米修斯了。但是他知道,如果他现身了,只会让普罗米修斯更加坚定想要除掉少女的心——即便他过去阻止了少女的死,他的举动也会让她成为一枚无用的棋子。
那跟她死简直没什么两样。
太气神了。
一时间,神王紧紧盯着出现在普罗米修斯画面里的少女,心都跟着稍微提起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