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云层堆叠着, 让荒芜的山头更多了一层压抑。普罗米修斯抬头,一双眼睛掩盖在干枯的发缕之后,神色莫测地仰望着天空。

    良久, 一道浓重的黑影从远处的云层穿行而过, 一点点向他的方向靠近。

    潘朵朵这会儿坐在喀戎背上,低头俯瞰着这片寸草不生的荒山。她眼瞧着这极端恶劣的环境,心理默默同情了普罗米修斯几秒。

    ——这种枯暗而没有生机的色调, 让人看久了, 或许都会不自觉地被同化……同这片死气沉沉的荒漠一起,绝望并枯萎。

    当潘朵朵远远看到那个被锁在山壁上的身影时, 瞬间就明了了上锁者的险恶用意——屈膝求饶或者不生不死, 任其选一。

    她不得不感慨, 宙斯真是一如既往地心脏。

    凭潘朵朵的眼力,能清晰看到那位传中被誉为“圣贤”的神祇已然被这囚禁生涯折磨得失了形——他上半身没有衣服遮蔽,暴露在外的皮肉上满是伤痕,伤口未愈的腹部甚至还在向外沁着血。满头脏污的乱发掩盖住了他大半张脸,许久没有刮过的胡须甚至已经垂到了胸前。她无法看清他的神情,只依稀能瞧见一双绿光闪烁的眼眸, 正情绪不明地盯着她这边。

    是的, 潘朵朵确信, 当那位受难的神祇看到他们之后, 就一直再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光死死地锁住她。

    潘朵朵一时无奈叹气, 心道普罗诺亚姐姐还真的没没有料错,这次会面一上来简直就是地狱模式。普罗米修斯那样的视线……总让她感到今天这场会面会充满困难。

    除了潘朵朵以外, 其他几位也是心思各异。

    喀戎没料想到面见普罗米修斯时,会看到对方如此狼狈的情态。他眼瞧着那残酷的刑罚手段,一时间不由对宙斯的行径感到不满, 甚至莫名其妙对不远处的神祇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丢卡利翁则是憋着一包眼泪。虽然已经见过一回,但是这一回父亲看上去比上一次更加疲惫、更加伤痕累累了……然而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连来探望他一次都难……

    埃皮修斯斯……

    埃皮米修斯在看到普罗米修斯的瞬间就怂了。出于兄弟之间的感应,他老远远就察觉到了哥哥的怒气,这让他完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可是他转念一想,他家朵朵本来就是好人,这次是哥哥没对,于是底气又上来了几分。

    大不了就是挨哥哥骂,反正他总会知道朵朵是好的,他没错。

    半人马放缓了拍击翅膀的速度,慢慢靠近普罗米修斯的所在。

    不知为何,潘朵朵突然间有种危机降临的感觉,未知的威胁在瞬间笼罩了下来,她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无形的箭矢像一道微不可查的气流,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像电光一般弹射而出,带着窸窣的破空声,猝不及防下一箭洞穿了少女的胸肩。

    鲜红的血液飞溅出来,少女在阵阵慌乱的惊呼声之中从半人马的背上后仰跌落而下。她透蓝色的眼眸空洞无神地看着头顶翻滚不息的乌云,满头金发散落,躯体无力地朝深渊跌下。

    ……多大仇,多大怨啊?

    再怎么有矛盾,也不要一言不合就上来痛下杀手啊?

    急速下落的感觉于少女而言已并不陌生,但左胸上部的痛楚却如刀割一般侵袭着她的知觉。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成串的血花在向上飘,像是崩碎的黑红色玫瑰,在霎那间凋零成灰。

    一路撑到这里,她居然就这么挨刀挂了,简直比当初差点在悬崖边跌死还不如……

    太可笑了……让她感觉自己就像个笑话……

    笑得她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操蛋的普罗米修斯。

    最后不甘心地狠狠骂了一句罪魁祸首,少女的意识完全跌入了黑暗。

    ……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朵朵你不要死啊……呜呜呜……朵朵,呜呜呜哥哥太坏了!你太坏了,坏哥哥……以后再也不要坏哥哥了……”

    “呜呜呜……姐姐你别死啊……坏爸爸,姐姐是好的呀……呜呜呜呜……”

    潘朵朵是在一阵能把死者吵活的哭闹声中醒来的。

    她依稀分辨出,那哭得撕心裂肺的好像是埃米……和丢丢……

    原来,自己的死会让他们这样伤心吗……

    或许埃米会的……但没有想到……屁孩平日力都是一副讨厌她讨厌得不行的模样,居然也会为她而难过。

    口是心非的孩。

    他们悲伤的哭泣像是将眼泪一滴不剩地流进了她的心里,胸腔里的脏器为之跳动着,为之觉得酸酸软软,一瞬间悲喜杂糅,滋味难分。

    心跳?

    少女愣了愣,她还有心跳?她还活着?

    这样的认知让少女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她迫切地想要告诉他们她还活着……

    告诉他们,不要再哭得……如此伤心了。

    或许有这样的信念支持着,少女忍耐着左胸上部传来的痛楚,眉头紧蹙着竭力睁开眼皮,许久过后,她终于做到了。

    光明重新回归她的世界。

    然而还她甚至都来不及感到喜悦,视野里就映入了一张胡须杂乱、面无表情的脸。脸的主人看到她醒过来,深翠色的眼眸中没有一丝动静,就那样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她。

    耳畔的哭声并没有止歇,而且那声源听起来离自己有一段距离。

    潘朵朵愣了,她在这儿呢,他们是在哪里哭呢?

    她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就看到不远处,埃皮米修斯正虚虚抱着一堆空气,脸埋在那堆空气里哭的稀里哗啦撕心裂肺,神情悲痛难以自抑。

    他一边哭一边还不忘控诉,“坏哥哥……讨厌坏哥哥……哥哥赔我的朵朵,我要我的朵朵……呜呜呜呜呜呜……朵朵……”

    一旁的豆丁也跟着他叔叔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不停把眼泪鼻涕蹭到那堆空气上,活像一只漏了馅儿的汤包,两只翠汪汪的眼眸不停向外淌着水,“呜呜呜呜……丢丢也要姐姐……爸爸把姐姐还给我……呜呜呜呜……坏爸爸……”

    唯一还算正常的半人马站在一边,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哭得停不下来的一大一。

    潘朵朵看到这一幕后,莫名觉得脸上有点烧。

    她讪讪地转过头来,有点无法直视眼前面无表情又有些莫名幽怨的“坏爸爸”、“坏哥哥”。

    这时候,孩哭唧唧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呜呜呜呜……姐姐都有我的弟弟了……呜呜呜呜,坏爸爸还要把弟弟也还给丢丢……呜呜呜呜……”

    这边一人一神僵硬地对视了片刻,普罗米修斯沉默地将视线下移落到了少女的腹部,潘朵朵被那眼神看得差点儿从地上蹦哒起来。

    她急忙解释以证自己的清白,“没有的事,是你儿子胡八道。”神来的弟弟,她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孩产生这种误解的啊!?

    话落,普罗米修斯终于移开了视线。

    太尴尬了,潘朵朵简直想捂脸。

    不过,此时此刻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现在更多充斥于潘朵朵思绪里的是摸不着头脑的疑惑。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胸,发现自己的痛觉并没有欺骗自己。赫菲斯托斯造的坚韧金裙破开了口子,她的左胸上部的确受了伤,从表面看还有些严重,在不停向外渗着红色的血,这会儿回过神来,总觉得也非常虚弱……

    受伤不是假……那么埃米和丢丢他们为何像是吃了迷.幻.药一样,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反而抱着一团空气当成死去的自己在那里哭成……呃咳……

    “他们是怎么回事?”潘朵朵仰头,担忧地问询被锁着的神祇。

    “一点的术法。看你的表情,你应该是猜到了。”面色沧桑的神祇平静地道。

    “为何要这样做呢?”潘朵朵并不理解,“难道你想以此来单独试探我……或是通过试探他们的反应来评价我……虽然这听上去很合理,但有点不像是你会作出的事……”

    普罗米修斯看了坐在地上的少女一眼,“为何你会觉得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潘朵朵觉得有些虚弱,捂着伤口道:“因为得不偿失。”

    锁链下的神祇低笑了一声,“我原以为你会回答——因为从埃皮米修斯和丢卡利翁哪里听过我的事,觉得我应该温和讲道理,不会做出这种事才对……没想到看上去,你的确有几分了解我……”

    “之所以要织造幻觉,因为有神在窥探我们。”普罗米修斯终于给出了他的答案。

    潘朵朵被惊到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后知后觉攀上了她的脊背。窥探普罗米修斯或者她的神,除了那一位不会有谁那么无聊了……

    她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才想到普罗米修斯既然都这样出了口,那一定不会没有防备,于是她开口问道:“你知道宙斯在看这里?”

    “宙斯不来时不时欣赏下我狼狈的姿态才是奇怪。虽然我的神力远不及神王,但是同他一样继承了提坦神的力量,那样的窥视于我而言是在明显不过的了……在察觉到他的视线后,我就安排好了这一切,否则你以为我会放任你在这里同我悠闲地谈话?”

    潘朵朵对他话语的可靠性感到质疑,对方再怎么样也是神王,能这样轻而易举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你就这么有自信蒙蔽过宙斯的眼睛?”

    “所以我才需要半真半假。”罢,普罗米修斯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潘朵朵的伤口。

    潘朵朵:……

    敢情您的半真半假就是往她身上插刀是真,后面的哭是假?

    傻瓜才相信这种辞。

    在她看来,他想要借机给她插刀泄愤才是真,什么需要半真半假、不得已为之才是假。

    看着眼前翻白眼的少女,普罗米修斯一点儿愧疚感也没有,继续道,“要蒙蔽宙斯,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过他现在远在千里之外,应该很难堪破我施加的幻术……在他眼里看到的大概是他想看到的场面吧——你受重伤濒临死亡,埃皮米修斯为了你和我大吵大闹,最后兄弟决裂。”

    到这里,普罗米修斯停顿了下,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眼那边哭成两滩泥的糟心弟弟和糟心儿子。

    见那两只还在不停“坏哥哥”、“爸爸坏”地嚷嚷着,声声带着委屈的控诉,这位神祇的脸微不可查地黑了下。

    他果断将眼神转过来,没什么情绪起伏对潘朵朵道:“如果我今天真要杀死了你,瞧他们那架势,大概会真如我所的那样发展吧……

    “实话,你也真有本事……跟他们相处没多久,竟能让他们如此死心塌地了……”

    潘朵朵有些尴尬,总觉得对方这话时有种阴阳怪气般的怨念——虽然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但她就是有这种异常强烈的感觉。

    造成人弟弟和儿子一口一个“坏哥哥”、“坏爸爸”地叫唤着,就算在这事儿里她完全是被动的,此刻也有些心虚。不过一想到眼前这厮居然公报私仇往她身上插刀,那点心虚就完全被散了。

    对,论心虚也轮不到她。

    这个神明明就坏得很,叫两句”坏爸爸“、”坏哥哥”怎么了?真是一点儿也不冤枉他!

    哼!干得好!就该这么多叫他几句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