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话让我惶恐, ”潘朵朵捂着胸口道,“如果我不是奥林匹斯造出来的人类,我能是谁呢?……我诞生于众生的眼下, 又被他们亲自赋予天赋……虽如此,我也想活着, 我不愿意为了带来灾难而活着,更不愿意去死。”

    她的话得情真意切, 大概是因为将心底真实的感触了出来, 听者都能感受到那言语中的诚恳与祈求。

    普罗米修斯沉默了一会, 最后像是自言自语般呢喃道,“是啊,你能是谁?”

    潘朵朵抬头看着他。

    “现在我能肯定的是……你一点儿也不像是奥林匹斯造出来的作品……不,也不全是……”

    道这里, 他目光逡巡过少女的面庞与身躯,“金色的头发、澈蓝色的眼眸、完美的面容、动听的声音……这些细节看上去的确像是奥林匹斯会有的审美……”

    “但是,你的个性……太过活跃了些……我想,他们更会倾向于造出一枚如同傀儡一般没有什么思想的棋子,而不是你这样奇怪的、仿佛随时都要游离于掌控之外的存在……”

    “你真让我觉得奇怪。”普罗米修斯若有所思地总结道,“如果你真的是奥林匹斯的产物, 那么为何你能跳出奥林匹斯的掌控;如果你不是,那么难道宙斯真就那么蠢?会无知无觉让一个不明来历的东西掺和到他的计划之中……这让我都不敢相信……”

    潘朵朵听了他的话, 只觉得气愤。

    真是的!一个二个一天就会把“东西东西”挂在嘴上, 一点基本的尊重都没有,真不是东西!

    “这就像个悖论,唯一能通的点就在你身上……你到底从何而来,又是何方神圣?”

    普罗米修斯着,直视着少女的眼眸, 仿佛想要从她的瞳孔中看到一丝破绽。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了。

    少女淡然地回视着被囚禁于锁链之下的神祇,对他的一番质疑猜测并没有任何神情上的回应,只是道,“您的智慧让人叹服。但我的确是奥林匹斯制造的,那些或是美貌或是动人的闪光之处,都只为了魅惑您的弟弟而存在……然而无论怎样,我都想向您表明,此时此刻甚至于未来,我都同您一样站在奥林匹斯的对立面……至于原因,我想,他们要我背上罪名的同时还想要我死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我坚定地想要扭转这样的局面。虽然我同您并不熟悉,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按照宙斯的计划进行下去,那么您所珍视的弟弟和儿子以及……人类都将受到波及,在这一点上,我与您有着完全一致的立场。”

    “所以,您可以继续对我抱有敌意,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助力。”

    普罗米修斯听了少女的话,略有些讥诮地一笑,“从目的的一致性上来看,我们或许真的可以成为盟友,但是——你想得到我的帮助?”

    这位提坦神之子牵动了下被锁链捆缚住的手脚,沉重的锁链因为他的动作而发出了闷滞的碰撞之声。

    “如你所见,我如今寸步难移,神力几近枯竭……除了智慧,我想,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给你了。”

    他话头微顿,声音似乎更低沉沙哑了几分,“……可是你却让我感觉到,你想要得到的并不是我的智慧……我不知道,你究竟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

    “一个答案。”少女垂下眼睫,敛住了澄澈的眸色。她的语调虽轻,却有着一分不出的肃穆。

    “如果是想要问我怎么摆脱棋子的身份、躲避死亡的命运,那我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普罗米修斯话语直白,“或许会有办法阻止宙斯将灾祸降临人间,但依照我对他的理解,他绝不会轻易放过一个背叛者……”

    “不,”少女摇摇头断了神祇的话,“一开始,我想要问您的的确是这个问题,不过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现在我只想问——您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要制造人类呢?”

    天空中的乌云无休无止地翻滚着,那边沉浸在哀恸之中的哭声已经渐渐低弱下去。荒野里传出了鹫鹰嘶哑尖锐的啼鸣,那声音刮擦过耳膜,让人不禁为之而震颤。

    被锁链捆缚住的神祇沉默了很久,一时间只有贴地而过的风怯懦又嚣张地匍匐呜咽着。如蔷薇花娇艳的美丽少女就那样坐在荒野之中静静等待着,她周身鲜明的色彩在这片只有死气之色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伊阿佩托斯之子靠着岩壁仰了仰头,从少女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眼睛。

    “你为何会想要问这个问题。”沙哑粗粝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因为我始终不明白,为何宙斯与您始终对人类的事情如此执着。”

    见普罗米修斯依旧不搭话,潘朵朵继续道,“人类……不过是众神造物中的一种,与神比起来,渺得如同不起眼的尘埃。没有谁会去在意脚边的沙砾,除非那沙砾有着重要的价值……”

    “您为了人类不惜以身犯险,不惜献出自己的自由,不惜与众神之王对抗……如果这一切都仅仅是出于对自己造物的慈悲、出于对埃皮米修斯犯下错误的补偿,那依旧显得太单薄了……”

    “至于宙斯的举动,就更加让我迷惑了。为何他一开始并没有阻止你造出人类这样特殊的生灵,之后却又极力遏制人类的生存……”

    “正如我先前所言,在宙斯眼里,人类不过是尘埃罢了,高高在上的神王何须如此在意这尘埃?即便有一日他突然看这尘埃不顺眼了,直接顺手扫除便是,为何又要不嫌麻烦造出一个‘我’来,采用这样一个迂回的手段……”

    “除非存在着什么必要的理由,不然我实在无法想出,为何你们会为了一粒尘埃而如此执着地针锋相对。”潘朵朵一边着,一边看了眼依旧仰面靠着崖壁的神祇。

    她顿了顿,神情中闪过一抹思索,又继续道:“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关窍……直到埃米修斯带我探访了人类的村庄,不,应该直到我融入了人类之中,并把编织藤筐的方法传授给了他们……”

    话音到这里,普罗米修斯忽然将头转了过来,他一直显得疲惫沧桑的神态在顷刻之间变得锋锐如刃,一双鹰隼般的眼眸直直锁住了诉中的少女。

    被那样犀利而莫测的眼光盯着,少女却依旧没什么畏惧,她坦然地回视这名被奉为圣贤的神祇,在他的目光下竖起了一根食指。

    含混着沙砾的风呜咽而过。半晌,有一团半个指甲盖大的乳白色光晕凝聚在了少女泛着淡粉色的指尖。

    少女垂眸看着手指上凝聚出的光团,它散发出的乳白色光晕看上去十分微弱,甚至有些忽闪,全然是不大稳定的模样。然而它却给人一种充满生机的感觉,单是看着它,就有种莫名的舒畅感。

    “这个,大抵就是让你们十分在意人类的地方吧?或许,我该称它为——信仰?”

    普罗米修斯深翠色的眼眸在看到少女指尖的光团时,闪过了无数复杂之色。他的脸色黯沉了几分,虽然表情细微处依旧没什么变动,但潘朵朵敢肯定,他心底绝对不像表面一样波澜不惊。

    “当我察觉到这东西的存在时,就不难理解为何宙斯一定要铁了心除掉人类了……在人类的村庄之中,每一个人类都对您有着无法超越的景仰。在他们眼里,宙斯是威严不可冒犯的存在,而您,才是让人尊敬信服并感激的神……”

    “他们对您的信仰超过了宙斯。”潘朵朵语气不急不缓地着。

    “老实,信仰能产生类似神力的力量让我觉得非常意外,但又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这样的存在,的确能让两位神为之产生争夺。作为一个人类,我并不知晓你们的神力从何处而来,但是信仰带来的力量却是能通过后天获取,它的重要性简直不言而喻……”

    “您真是一位有野心的神,这一点让我很惊讶。”

    少女礼貌又平静地总结着,一面淡然收回了指尖白色光团。

    气氛一度很沉凝,扰人的鹫鹰还在不停歇地嘶鸣着,被束缚的神祇用一双兽类般的眼睛盯着眼前看上去娇柔脆弱的少女,杀意一闪而过。

    然而种种翻腾如沸泉的情绪最终如潮水,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你真是一个让我感到惊讶的存在。”普罗米修斯用沙哑的声音道,“你方才的举动简直无异于在向我明,你根本就不是那个奥林匹斯创造的潘多拉。”

    “我的确是奥林匹斯创造的。”少女轻描淡写地着大实话,“到现在您还纠结于我是否是奥林匹斯的造物,难道有什么意义吗?”

    “谁能得清楚呢?你看上去,并不诚实。”

    “彼此彼此。”潘朵朵面无表情回敬他。

    普罗米修斯低声一笑,“老实,你能这么快就察觉到信仰能带来力量让我十分惊讶。你的确猜到了一些东西,但并不完全准确。”

    潘朵朵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一开始创造人类时,我并有想那么多,他们并不是基于某种确切的目的诞生的。最开始授予人类智慧与生存的方法,也纯粹是因为埃皮米修斯那个笨蛋做了错事……但是,后来在与人类的相处过程中,我渐渐察觉到了新的力量……也就是你所的信仰……”

    “我很快发现,只有在充满智慧与思考的生灵身上才会产生这样奇特的东西。所以人类,的确是一种十分特别的存在。”

    “这世上每一位神祇,在诞生之时就已经被命运决定好了他所掌控的领域和能拥有的神力……即便路途充满了坎坷,最终也会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然而,信仰带来的力量却破了这样的规则……它带来了改变。”

    “我以前总认为您是宿命的支持者,没想到您竟然会是一位命运的抗争者。”潘朵朵评价道,语气中略带几分恰到好处的讶然。

    普罗米修斯瞥了少女一眼,“这一点上你错了,我自始至终都深信着宿命。”

    “信仰的存在并不是偶然,而是宿命指向的必然。”

    “人类诞生后,我曾看到过一个模糊的预示——在遥远的未来,信仰,才会是神祇存在的方式……”

    “而神固有的神力,逐渐没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