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造室里发生的谈话, 除了两个当事者外谁也无从知晓。

    是坦诚还是欺骗,是野心还是无奈,有几分信任又有几分保留……在那场未知的交锋中一切都如深海暗流, 平静的表象下是能移山劈石的汹涌。

    这所出自赫菲斯托斯之手的建筑里, 此时此刻所有生灵的内心都很浮躁——包括那个最的孩儿。

    丢卡利翁的耳边嗡嗡嗡地充满了“丢丢长”、“丢丢短”的絮叨声, 没错, 他被迫坐在了三个戈耳工中间, 承受着过分热情的谈话洗礼。

    孩此时眼巴巴地望着二楼的楼梯口, 无比渴望他家救星姐姐的身影出现在那里。然而他的期待落空了, 一直到临近中午, 他朵朵姐姐都没出现, 倒是这几个怪阿姨还在一刻不停地对着他叨叨,话语里各种扬言离开时要把他一块儿包带走,去海里玩玩。

    他不要啊!宁愿跟着朵朵姐姐干活, 也不要跟她们在一起。

    呜呜呜!

    豆丁差点儿没哭出来。

    直到午餐时间,埃米修斯去敲门, 锻造室内的大门才从内里开。潘朵朵和喀戎前后走出来,他们都对谈话的内容只字未提,甚至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潘朵朵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她自然而然挽住了自家恋人的手臂,往一楼的餐厅走去;半人马则垂着头跟在他们身后, 面色略有些沉重,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埃皮米修斯敏锐地察觉到,挽着他的少女似乎心情不错, 他也跟着放下了心来。

    ……看样子,应该是服了她心中的“工具神”吧?

    因为有客人前来,所以午餐准备得相当丰盛。戈耳工姐妹尝了尝碟子中的菜品, 纷纷将脸转向被她们各种嫌弃的埃皮米修斯。

    “一直以来,整个神界流传的都是你的各种蠢事。”丝西娜话压根不懂得给别神留几分面子,她用尖锐的牙齿撕裂了一整块牛排,边吞边道,“传言没有错,但消息不够齐全。你的确蠢得可以,但不是没有用处。手艺真好,都有点让我想把你掳回去了。”

    话音刚落,桌对面立刻投来三道相当不善的视线。

    一家三口同仇敌忾看着讨厌的客人,其中潘朵朵尤其不爽。居然有妖想把她家男朋友抢去做压寨夫人,呸,厨子,真是让她忍无可忍。

    还有,他怎么能叫蠢呢?顶多就是蠢萌一点儿好吧?

    “别这样看着我,开个玩笑而已。”丝西娜妖娆地耸了耸肩,随后用叉子指着潘朵朵点了点,“不过话回来,潘多拉,先前看你了,眼光不错啊。”

    “谢谢夸奖,请好好吃饭吧。”潘朵朵回以一个和善的笑容。

    “好严肃啊,没意思。”丝西娜声咕哝了句,还是专注地享用起了面前难得一品的美味。

    气氛一时和谐,家里新奇的餐具还得到了几位女妖的一致好评。唯有喀戎一神一反常态,对他一向喜好的美食都没什么胃口。他心思沉沉地切割着盘子里的肉块,将肉质的纤维切段后还在一无所觉地继续切盘子。

    潘朵朵将他的一系列异状都看在了眼中,然而她选择任其自然,并不出声提醒。

    任谁听了那样惊世骇俗的言论,都无疑会受到严重的冲击……这时候让他自己缓缓才是最好的……

    喀戎太关键了,她必须争取到他。所有认识的神或妖里,他是他们最熟悉的,也是最能够信任的。

    好在结果……卓有成效。

    无论是神还是人,大抵每一个存活在既定命运下的生灵,都抵抗不了“改变命运”这几个字的诱惑。

    越是高傲不屈的灵魂,越容易为之奉上自己所能献出的一切。再理智的头脑,也甘愿为之昏聩沉迷。它的魅力甚至大过奥林匹斯山之巅的阿芙罗狄忒,不被后者俘获的贤者,也一定逃不过前者织造的蛛网。

    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当一颗心真正信仰它,那颗心就会越来越坚定地相信,自己能朝着目标迈进。

    她是这样。

    喀戎也是这样。

    所以她知道自己一定能服他。

    ……

    午饭过后,丢卡利翁趁几个戈耳工不注意,一溜烟跑去看他掌管的苗苗们了。只可惜这点伎俩在几个女妖面前完全不够看,她们蛇发上的蛇头开始向外吐着蛇信,不一会儿就准确找到了豆丁的位置。

    几位女妖纷纷迈着妖娆动人的步子出了门。

    潘朵朵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有些无良地想,有丢丢分散下她们的注意力可真是件好事……虽然就是孩子被缠太可怜了点儿。

    对不起了,丢丢,身为男子汉的你就多承担一点儿吧……

    正在拔除杂草苗苗的丢卡利翁了个响亮的喷嚏,汤圆馅都差点儿漏出来。

    他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丝毫不知持续了一早上的噩梦很快又要降临……

    下午潘朵朵又开始了自己的锻造工作。那么多的人,就只有十几二十把农具,完全是不够用的,她这个娇花似的少女还得含泪继续铁。还有,那个关于戈耳工们的猜想,也要去试试……

    在进锻造室闭关之前,潘朵朵还毫不客气地丢了一叠羊皮卷给喀戎,让他用炭笔记述下这片地域的气候状况、水文特点、季节更迭和一些他自己认为能用来实验种植的食用、药用植物。

    “最好图文并茂。”她补充道。

    半人马低头看着面前的桌案,见它完全适合自己跪卧下来高度,心情顿时更加复杂了几分。他拿起磨光滑的炭条摩挲了下,没有动手下笔,反而问,“你是不是早就谋划好将我拖下水了?我还没有给你答复呢,这怎么就使唤起我来了?”

    “哦。”潘朵朵不咸不淡道,“喀戎前辈一向心胸开阔乐善好施,我想你一定不介意帮这个的忙。毕竟人类有了你的一点儿帮助,就再也不用担心食不果腹了。”

    “好吧,我承认,没有你天花乱坠的言语,我也会很愿意帮助这些新出现在大地上的生灵。”喀戎的笑里透着满满的无奈,不过片刻,他的嘴角落了下来,厚实的唇畔间甚至染上了一丝苦意。

    “不过话回来,你也真大胆。明明如你所言,我们仅仅才见过两面而已,你竟然就把那些致命的秘密全都告诉了我……你就不怕我听完后翻脸、反过来出卖你吗?”

    “不会,”潘朵朵定定注视着半人马的眼睛,“因为你敢那样做,我就敢杀马灭口。”

    足有半日都没展露笑容的喀戎,忽然被她的话逗得乐不可支。

    潘朵朵翻了个白眼,实话实道,“我敢这样告诉你,肯定是因为信任你、了解你,知道你一定会加入到我们的阵营里来。”

    “信任?”喀戎相当怀疑,“就两面之缘?”

    潘朵朵心道当然不止。她敢信任喀戎,一方面是经过她仔细的观察,知道他虽然有时表面不着调,但确确实实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半人马;另一方面就是基于神话传中他贤者的美名——他的品德纯洁而崇高。

    神话不能尽信,但可以参考,毕竟她接触下来的大多数神,多多少少都和她知晓的神话有共通之处。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会给半人马听的。

    她只是道,“才见过两面又怎么样?神和神、人和人之间是不同的。有些人或神,经历短暂地相处你就能明白对方的品性;但是也有些神或人,和他在一起一辈子你都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你的意思是……我是前一种?”喀戎觉得有些不敢相信,“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容易被看穿?”

    潘朵朵瞥他一眼,没什么诚意地安慰道,“这是好事啊,证明你是一个看上去就很正派可靠的半人马。”

    “可是我觉得……”喀戎慢吞吞道,“你就是后一种人。”

    的确,他看不清少女在想什么。

    如果真如她所言,奥林匹斯创造她就是想要利用她带着人类一起自取灭亡,那她想要争取活着的权利无可厚非——她的自我剖白很圆融,没有漏洞,放出来的筹码……也让一向对事物平静看待的他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承认,他最终还是会给她肯定的答复。

    可是,向来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少女远不止如此。

    他并没有忘记,在旅途中曾在她身上窥见的那些违和之处。

    “你对待盟友的态度真不友好。”少女评价道,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理直气壮地催促着他干活,“你话真多,时间非常紧迫,我们一刻也耽搁不起。快点工作,今晚我就要看到成果,不然你就得像我一样去锤铁。”

    罢,头也不回地往锻造室走去。

    不多时,喀戎听见了有节奏的“铛铛”声,声音并不大,像是从很远处传来似的。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埃皮米修斯曾经过的那句话——

    “朵朵能一拳死一头野猪呢!”

    喀戎忽然了个寒噤。

    杀马灭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躯体,再回想了下野猪的模样,当即沉默不语地拿起了炭笔,不甚熟悉地在羊皮卷上一点点书写了起来……

    那是在开玩笑吧……是的吧?

    ……

    被迫跟着变成工作狂的喀戎一直忙到了很晚。他老老实实上交了写得密密麻麻的羊皮卷,精神疲惫地走向了这家主人为他安排的房间。

    总觉得,自己被狡猾的少女忽悠了……他一定是被骗了,就那么一不心被洗脑,从此踏上了一条与原来安逸生活背道而驰的不归路……

    真是鬼迷心窍了,半人马摇摇头。

    然而,当他推开客房门后,一切的想法都停滞了。

    ——这个宽阔整洁的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是按照他在皮利翁山上的家来布置的。虽然有改动,但却只会更加舒适简洁。

    一看就知道是为他准备的。

    余光中他似乎瞥见了白色的房门上似乎印刻着什么,他转头看去,就见门扉上整齐清秀地镌刻着他的名字。

    喀戎。

    半人马在黑夜里轻轻抚上了那行熟悉的神语,嘴角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这下,是真的走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