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当天夜里,林蔚然因为那句玩笑似的吃饮饭的话, 被咱们的宫大人摁在床榻上狠狠收拾了一回。

    期间林蔚然还嘴硬, 取笑他软饭硬吃时,宫大人笑而不语。

    翌日, 宫令箴去上值,心里经了昨日,皇帝的心情应该好一些了, 是时候提一提那群倒霉蛋了。但到了宣政殿, 却发现,皇帝的心情似乎好过头了?

    “宫爱卿, 来,来这里——”

    宫令箴刚踏入宣政殿, 就被泰昌帝招呼着上前。

    宫令箴发现泰昌帝整个人很兴奋, 看着手中的那道奏折双眼放光,拿奏折的手竟然微微颤抖。

    这让他生出了好奇, 皇帝手中的那道奏折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只见奏折上写着:论科举改革之浅见。

    看到这几个字,宫令箴浑身一震。

    整个奏折由此次科场舞弊的事展开来写, 议了如今科举由三师主持的弊端。言:三公基本上都是出身世家, 所以他们做主考官, 这样学子基本为他们门生,或者考中者基本都是世家子弟,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皇权的消弱, 不利于皇帝对朝堂的把控。

    建议皇上对科举进行改革, 具体的改革办法, 先是大部分取察举制,广设书院,增加生源。在京试之后,择出一部分优秀的学子,加一道殿试。殿试的题可由皇帝拟定亦可由指定大臣拟定,皇帝可从中择优选拔选取人才。

    通过考核之贡士,谓天子门生。

    这些天子门生,亦会感激皇上而非太师太傅等人。如此一来,皇上也有人才可用。

    并增设三科头名称呼,院试头名谓案首,解试头名为解元,京试头名为贡元,殿试头名为状元。殿试除头名状元外,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

    看完这张奏折后,宫令箴面上一派平静,内心却是波涛汹涌的。

    天子门生这个想法,怎么与他心中的一个雏形如此相像?

    他是有算再琢磨三四年,等将这个想法及相关的考试制度成熟完善之后再向皇帝提的。难道这世上竟有一人与他想法如此相像吗?并且还走到了他的前头?

    “宫爱卿,想不到吧,这奏折乃右谏议大夫萧与和递上的。”

    萧与和,萧凡!

    “想不到他有如此大才——”

    是啊,连他都没有想到,宫令箴垂下眼睑,遮住了此刻的诸多情绪。思及他近来收集到的消息,萧与和似乎常登竟陵王府的大门呢。

    “朕记得你和与和是好友吧?好好,你们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啊!对了,还有竞陵王!朕记得你们经常夜宴投壶——”

    此时,宫令箴已经将心中的震惊的情绪收拾妥当了,当下笑道,“皇上,这都是臣成亲前的事了,成亲后臣可没再彻夜不归府哟。”

    泰昌帝喷笑,“你的意思是林氏将你管住了?”

    宫令箴摸摸鼻子,“那个,皇上,林氏她有身孕了,年纪又还,为臣总得多看顾着她一些。”

    泰昌帝也想到怀着龙胎的皇后了,神色一柔,不再取笑他们夫妻,而是起别的话题了。

    话题最终还是回到这科举改制上面,如今泰昌帝的全副心神都在这上头,“宫爱卿,你觉得萧与和这个科举改制的提议如何?”

    宫令箴笑了笑,道,“萧大人他在折子上提了当今科考的弊端,也提了改制的好处。却不曾提到改制也有不妥之处。”

    “如何不妥?”

    宫令箴敛眉,道,“科举改制,意在削弱世家,为寒门争取晋身的机会,由此减弱世家对皇权的影响以及制约。”

    “但俗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客观地,与从就接受教育的世家子弟相比,寒门还是差很远。也就是,科举改制并不会一下子就大幅度增强皇上对朝堂的把控力。”

    泰昌帝身体微微一倾,“你详细来。”

    宫令箴尖锐的分析,让泰昌帝觉得,将他从见到这张奏折后发热的头脑中泼了一兜冷水,让他渐渐能冷静下来。

    “一个很通俗的比喻,皇上如同一个园子的主人,我们这些大臣就犹如您手中的工具,朝堂就如同库房。库房是有限的,我们这些工具您用着有一些趁手,有一些用着笨重不趁手,还占着大片的库房资源。”

    “我们这些工具呢,大部分来自外面一家叫世家的铁铺,极极的一部分是来自另一家叫寒门的铁铺。世家的铺子,工具都已经有了好胚子,每一炉造的时候要火给火,要水给水,要力给力,这些好胚子锤炼磨个十年八年的就能用了。而寒门的呢,胚子称不上良好,炉子呢有些有火有些没火,在造工具的时候,不时缺点水不时制点火的,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您觉得能炼出好工具来吗?”

    “科举改制,就是意图开一个途径,让您有机会用寒门所出的工具,将那些笨重不趁手又占着大片资源的工具给淘汰替换掉。”

    泰昌帝点头,这个比喻确实恰当。

    “臣觉得科举改制尚且为时过早。”

    “此话怎讲?”

    宫令箴道,“从寒门的角度来,须知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读书,于寒门而言,那是吃饱之后才会有的美好愿景。”

    “于大梁而言,大力地开设学堂,国库也负担不起。”

    “于世家而言,他们的祖宗都是当初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世祖江山,这才攒下世家的名头以及家业的。夫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不过两世,皇上就提出或者大刀阔斧地全力支持科举改制......难免会被人议论薄情寡恩。”

    宫令箴在‘皇上就提出或者大刀阔斧地全力支持科举改制’这一句用了最重的语气,提醒他,不要惹火烧身。

    “依你之见,科举改制,暂时搁置?”

    泰昌帝还是不甘心。

    宫令箴知道他是暂时没听出来,不过他也不急,只是笑笑,“这个,由皇上自己圣断吧,臣就不妄议了。”

    “皇上,既然到这个了,臣不得不提一下因此次科举舞弊被牵连的学子们。”这也是他进宫的时候了腹稿想提的。

    “怎么,宫爱卿你还要给他们求情不成?”泰昌帝知道,这段时间虞国公府可是闭门谢客的,倒不曾怀疑他是受了谁人所托前来求情。

    宫令箴默默地看着他,皇上,我不求情,你就在上面呆着吗?所有大臣如今全部都噤若寒蝉,也没个梯子下来,这样真的好吗?

    泰昌帝不敌,“吧,你有何高见?”

    “据臣所收集到的消息,那些考生绝大部分真不知道他们买的押题集,竟是王太傅幼子王博鬻卖今科京试的试题宗卷。”

    泰昌帝哼哼,“他们没脑子吗?那押题集可不便宜,朕听卖到了三百金一份的。”

    “或许他们人傻钱多?”

    咳咳——梁东海差点咳得笑出声来。

    一转头,发现皇上和宫大人都看着自己,他默默地道,“奴才失仪,奴才告退。”

    宫令箴转过头来,“皇上,鉴于他们大部分不知情,却又确实购入了王博鬻卖的京试试卷,造成了很不良的影响,抹黑了朝廷在民间的形象。臣建议,将他们放了,遣回原籍。”

    泰昌帝皱眉,“就这么放了?”

    宫令箴笑,“当然不是,他们不是有银子买题吗?那就让他们家人拿银子将他们赎回去。”

    泰昌帝还在思考,这处置是不是太轻了点?

    “皇上,他们并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养他们在牢里没用啊,占用了牢房的资源不。而且都是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即使发配寒苦之地也干不了啥活,恐怕连养活自己都难。如果皇上实在生气,大不了剥夺他们以后的科考资格,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了。”

    还不是对科举舞弊处置最严厉的朝代,白了,现在的科举仍旧是上层社会世家们的游戏,所以宫令箴敢这么求情。

    其实没有这番话,这些被关押在牢房里的也不会有性命之危。

    毕竟如今涉案的,大多都是世家子弟,全国的大大的世家。

    只是在这皇上震怒的当口,哪个大臣都不敢开口求情,世家的人情他们想卖,但在此前提之下,他们须得保全自己不受皇上怒火的牵连,不过求情的浪潮已经在酝酿之中了。

    泰昌帝想,宫爱卿这番话真是到了他心坎里了,他不能杀了他们,发配苦寒之地也不大妥当。

    关着那么几天,已经有不少命妇递牌子往皇宫走动了。

    可恨前朝这些官员们,一个个如锯了嘴的葫芦,连劝他一劝的人都没有!墙头草都是!还是宫爱卿有仁义心肠啊。

    “那么对于王源呢,你是怎么看的?”

    “皇上,你就饶了为臣吧。”王太傅是您的恩师,让他来论其功过惩处,这不是给他挖坑么?

    泰昌帝失笑,“行了,朕也不为难你了,真是,果然像你妻子所言,还年轻呐,扛不住事儿。”

    “是是,皇上您得都对!”

    虞国公府

    宫令箴回到府中,第一次没有先回景铄院,而是径直去了灵均阁。

    他进了书房第一件事就是找出一道折子,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论当今科举弊端及相应改革。

    他的手指在折子中天子门生这四个字上狠狠一划。

    科举改制这个想法还只是个稚嫩的不成熟的构思,他只放在心里,没有对任何人过。

    即使是那一晚,他与妻子也仅仅只是点到为止。

    天子门生这四个字,他都没有对自己的妻子出口。

    有人盗走了他脑中的想法,这猜测想想就觉得可笑,但宫令箴却有一股野兽般的直觉。

    不过他们有本事偷,那就看看有没有本事跳过去了。想起他今天在皇上跟前挖了这么一个坑,宫令箴眼睛微眯。

    宫令箴回府了,却沉着脸去了灵均阁的消息,第一时间被厮报给了林蔚然。

    晴雪也面带忧色地看向林蔚然。

    林蔚然吃着糕点的手顿了顿,并没有如他们所愿一般急轰轰地往书房而去。

    她问晴雪,“我记得畅春园那边的桃花是不是要开了?”

    “奴婢前儿刚去看了一眼,正着花苞儿还没开呢。”

    “你一会让人去挑几枝剪下来。”

    没一会,下人剪回来近十株桃花枝。

    林蔚然修剪好了,插进青花抱月瓶中,让人给送到外书房去。

    林蔚然没有过多地去追问,只是在生活细节上尽量多照顾着他体贴一些,她知道有些情绪需要自己来排解。

    等晚膳见到宫令箴时,他已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