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耽美同人 > 山鬼吹灯灭 > 第94章 止沸
    随着幻境的崩塌,周围的声音也逐渐涌入进来。

    花叶摇动,鸟鸣与风声不再隔着一层雾似的,毛团一样的山精从树后探出头脑,似乎在探这边的事情到底结束没有。

    俊秀的僧人垂目站着,眼底既没愤怒,也没慈悲。

    如果单论形象,食梦貘的扮演相当真实,无论是语气还是外表,都没露出丝毫破绽。

    就算是极其熟悉自己师父的禾子皈,一开始时也没发现他是假货,还真当是自己的师父千里迢迢,寻到桃源来看他。

    这只食梦貘不知做过多少次这种事,深谙此道,明白多做多错,一半幻境一半真实最诱人,它不会胡编乱造,可信度自然也就高了很多。

    它们构造的梦境就好像是在人原本的记忆上架起新的楼阁,真正的回忆与虚幻纠缠不清,便让身在其中的人们分不清楚哪部分才是幻境,从而顺理成章地假扮成狩猎对象熟悉的人。

    它们引诱他们,放大他们的情感,让他们殚精竭虑地为自己产生食粮,直到枯竭死去,变成一层单薄的人皮,裹着骸骨,依旧不会意识到自己原来身在梦里。

    只要陷入了它们编织的梦境,无论你到底是什么身份,都很难再有逃出来的可能。

    要找到合适的、能够被他驱动感情的人可不容易,世人对于食梦貘这种生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道它们种族内部也有差异,虽然大体上而言都需要梦境的大起大落,但喜欢的感情和猎食的手段也各有不同。

    盯上了禾子皈和桃枝的这一只,就最喜欢亲人反目、爱人成仇的戏码。

    这两位之间的感情太晦涩、身份太复杂,食梦貘一见到禾子皈和桃枝,就明白这一对正是自己最好的猎物。

    原本它想让禾子皈手刃了让他动心的姑娘,随后将他拉入梦境的最深处,让他一遍又一遍地体会这段经历,一遍又一遍地绝望,直至陷入疯狂,最后被自己消磨殆尽。

    它读过禾子皈的记忆,见过他记忆里的念空大师,这里是它的幻境,它可以将自己幻化得与念空大师一般无二,甚至连招式和法力都学来。

    它对自己有自信,动作、细节、习惯、举止,哪怕真有细微的遗漏之处,禾子皈的记忆与感情皆是混乱,他自己尚且自顾不暇,也不可能会发现这点微不足道的细节。

    桃源里的其他人不认识念空大师,更加没有暴露的风险。

    可惜它千算万算,每一样细节都考虑到了,装得再怎么像,也终归不是人。

    人心多变而复杂,很多东西它都只看得到表面。

    食梦貘气若游丝,声音嘶哑,仍旧是不甘心:“念空的脾气并不好。”

    禾子皈点头道:“对。”

    食梦貘又道:“他若知道你与一只桃花妖在一起,必定气得火冒三丈,先大骂你一通,再拉着你去桃花楼找这桃花妖算账。”

    禾子皈还是承认:“你得不错。”

    食梦貘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你是他最有天分的弟子,你是天生佛骨!我之前不出百年,你必成佛,不是骗你的。他绝不会同意你半途而废,为了情爱……”

    禾子皈淡然地断它:“错了。”

    他已经调整好了呼吸和表情,虽然没穿外袍,而且肩膀处的衣服上还有条挺显眼的口子,外表不能有多么整洁体面。

    可他只不过轻轻一瞥,就让食梦貘忘了自己方才想的话,安静地蜷缩起来,一点声音也不敢再出。

    ——禾子皈不是和尚吗?不应该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吗?他哪儿来那么大威慑力!

    食梦貘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明白。”禾子皈轻声道,“师父并不想让我成佛。”

    这话用词不准确,念空不是不想,而是他对于这事根本没有意见。他确实救了禾子皈没错,也确实看出了他是天生佛骨,有极好的天分,但走他这一道修行,最讲究的一个字就是‘缘’,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只这一字,食梦貘就永远不会懂。

    念空确实带着禾子皈修行至今,可‘你必须要成佛’、‘你要听我的话’这类言语,他从未过。

    “成佛是我自己的选择,而师父没有干涉。”

    随着男人的讲述,天地重新恢复了颜色和生机,青山再次醒了过来。

    其实禾子皈这些日子来过得也非常不好受。

    食梦貘第一次来找禾子皈时,只是在他身上施加了一个范围的幻术,让所有见到自己的人都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念空,可是那时候真正的幻境还并未完全铺开。

    它的法力有限,要支持这么大的一个幻境,必须要建立在一个契机之上,必须得趁自己的目标受到刺激、魂不守舍的时候下手,而且要两方同时在场,才能一鼓作气地将他们全都拉近自己的幻境里。

    至于那个契机……

    食梦貘选择直接告诉禾子皈真相,然后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带着他直面站满了妖物的桃花楼,毫无顾忌地、迅速地将桃枝苦心想要隐瞒的真相撕开,带着那姑娘淋漓的心意,活生生地摊在禾子皈眼前。

    果然,禾子皈大为震惊,给了它趁虚而入的时机。

    从桃枝将他们带上楼的那一刻起,禾子皈与桃枝便身处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境之中。

    大部分是真实,少部分是幻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禾子皈心境平和了一辈子,骤然经历如此之强烈的感情波动,就会比常人反应更强,在桃花楼里看到桃枝时,他的心神大动,便立刻有种空灵的梵音充斥了他的脑袋,一方面时刻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也让他变得来不及思考。

    异样的情感和真相的冲击猛地搅乱了他的神魂,理智与感情撕扯他的精神,谁也不肯放手,几乎要将禾子皈扯碎成两半。

    不过禾子皈毕竟有天赋,佛骨保住了他的一部分理智,让他察觉到了情况不对,下意识便隐瞒了自己的异样。

    那天晚上,禾子皈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让自己看上去毫无异状。他那天看起来没反应,看起来十分冷漠无情,其实都有原因。

    等到他再次回过神来时……事情已经变成了这样。

    食梦貘对于感情的催化是悄无声息、润物无声的。

    你若愿梦便梦,只是镜花水月一场,到头来一切成空。

    禾子皈的情感混乱,对于妖物的憎恨像是灰烬里尚未来得及熄灭的一丁点儿火星,遇风便顺着燃起来,燃得他满心满肺都是痛彻,一想到桃枝,便火烧火燎地痛。

    食梦貘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以此便认定禾子皈已经完全落入陷阱。可它却忘了,眼前的这个僧人再如何心静,再如何心如止水,他也是个人,还没来得及变成神佛。

    人性天生就是矛盾又复杂的东西,食梦貘煽风点火,同时催发了他心中的爱与恨,对妖物的警惕固然根深蒂固,但爱却是种更加牢固的情感,浇不熄的。

    毕竟多年修禅,禾子皈心思澄澈如镜,照见五蕴皆空。他像是单独将自己的理智剥离出来,冷眼旁观自己这幅皮囊下包裹的东西乱作一团,随后逐渐抽丝剥茧,彻底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她是妖……妖又如何?

    认识、了解一个人,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的,身份……身份代表不了什么。

    这事他从前也清楚,可总忍不住对妖有些偏见,现在叫食梦貘这么一激,反倒更透彻了。

    他提前领悟到了也许要参悟很久才能明白的东西。

    ——禾子皈的师父念空大师是比他更通透的得道高僧,禾子皈都看得明白的事情,没道理念空会不懂。

    食梦貘一厢情愿的推断,成了它最大的破绽。

    它快断气了,摊在地上,四肢微微地抽搐着,仍然喃喃道:“我不明白。”

    到底是为什么?到底哪里出了错?

    禾子皈微微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问过你一个问题么?”

    昨日桃枝走后,禾子皈破天荒地开口,问食梦貘还记不记得当初念空捡到他时的事。

    食梦貘看过他的所有记忆,当然记得,张口就是一副标准的念空做派,顺着他的话回忆了两句。

    “你只看到我最后选了成佛,却忽略了我师父当初还给了我另外一个选择。”禾子皈道,“你从没有真正读懂过他,也未曾懂我。”

    “你知道师父当年替我取了两个名字么?”禾子皈问它。

    食梦貘不话。

    它知道,可在它看来,那两个名字之间没什么大区别,也没有特地让孩子选择的意义。

    它认为那是老和尚的多此一举。

    禾子皈是天生佛骨,只要踏入此道,便是前途不可限量,若念空大师当真想他随自己修行,当时就应该带他走,什么都不。

    更不应该替他准备另外一个名字。

    子皈,子归。

    现在想来,也许在那时,念空大师就已经预先见到了这孩子今后会走的两条道路。

    要么成佛,要么叫众生万象所俘获。

    无论禾子皈最终选择了什么,他都不可能横加干预,更不可能强迫禾子皈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他:“孩子,你是选择跟我回家,还是成佛?”

    禾子皈选择了成佛。

    自那以后,他读过许多经书典籍,它们让他远离情爱,都爱生痴狂,爱生忧虑惶恐嫉妒,这样听来,爱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他也许愚蠢,也许鲁钝,也许不识好歹,告诫听过一万遍,真的轮到自己头上,却仍旧无法做到超脱。

    五蕴皆空……空又如何?

    若生而在世,不能随心活一遭,便是勤修苦练一百年,真成了佛,他就能从一个肉眼凡胎的活人摇身一变,变成个有用的东西了?

    禾子皈是为何在回家和成佛之间选择了成佛?

    其实那时候他不知道佛是什么,也不明白何为佛骨,他只是个孩子,不懂大道理,家的诱惑比虚无缥缈的‘佛’要强得多。

    他只是想要力量,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如今他有了想保护的东西,却必须为了力量而舍弃,这岂不是舍本逐末了么?

    这也许是歪理,是偏离了正果的东西,可禾子皈苦思许久,终究钻研不透,到底奋不顾身。

    这些东西没有必要解释给食梦貘听,禾子皈便没,最后颂了一声佛号,将手腕上缠着的佛珠摘下,递给晏锦屏,表情没有丝毫不舍:“相逢即是有缘,公子,要么?”

    不要白不要,晏锦屏当然收下,笑道:“决定了?”

    “决定了。”禾子皈。

    他再次做出了选择。

    他决定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