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夜晚没人看守。
原因有很多,主要一个是此楼本身就防备森严,各种设置齐全,门也厚重,普通人基本没有闯入的可能,再一个这里头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机关固然很神奇,拆下来也没什么大用。
况且烟景城民风不错,有那闲心晚上还醒着的都去玩了,哪有那个多余的好奇心去闯摘星楼。
因此两人来到摘星楼前时,这附近没什么人在。
今日天晴,天上几乎没有一丝云彩,月光照射在街道上,光晕洁白而明亮,几乎可以盖过不远处街道上的燃脂灯光。
摘星楼的大门紧闭,沈连星试着转了两下开门的机关,没转动。
门锁着,他们没有钥匙,寻常方法显然进不去,可这些阻碍对于现在的两人来算不了什么,就算这楼压根没门,也拦不住他们。
晏锦屏抬头看了一眼这座庞大的钟楼,随即握住沈连星的手。
“抓紧。”他,“我们穿墙过去。”
沈连星还没来得及话,两人身后便传来扑扇翅膀的声音,声音由转大,像是正冲他们来的。
两人回过头,便与刚化为人形的黑衣少年面面相觑。
鸦羽:“……”
乌鸦本是在天上巡逻时见到熟人,兴高采烈地飞下来想招呼,结果还没落地就看到晏锦屏扯着沈连星的手,似乎正要往占星楼的墙上靠。
虽然知道这二位是恋人,可他见识短浅,在有限的鸦生里从没遇到过这场面,一时间没决定好该不该继续上前扰。
……您二位大半夜的不休息,专跑到这儿来牵手的?
这可真是多么好的兴致啊。
总之现在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鸦羽站在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难得体贴地决定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乌鸦慢吞吞地站直了身体,一板一眼地招呼道:“两位夜安,在下方才在巡城,在下眼神不好,在天上时什么都没看见,扰到二位了,我这就走。”
眼神还刻意地往旁边瞟,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沈连星和晏锦屏,一整个大写的欲盖弥彰。
好么,他还不如不体贴,这下气氛更尴尬了。
晏锦屏:“……”
也许是鸦羽的态度影响了他,本来没觉着有什么的晏老板这时候也忽然浑身别扭起来。
他试图解释道:“我们是有事想进摘星楼一趟,并非……”
并非什么?并非半夜跑出来没羞没臊地有伤风化?
这‘并非’二字之后加上什么都会显得很奇怪,晏锦屏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放弃解释,郁闷地闭嘴了。
鸦羽不知道信了没有,不过他毕竟有长进,经过不净海那么一回,长大了不少,至少学会了不把自己心里想的东西直接出来,只是眼神微妙地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点头道:“……哦。”
“那我走了。”他又立刻,“您二位……再会。”
就变成黑色的鸟,用比来时快了许多的速度,逃也似地飞走了。
晏锦屏:“……”
娘的。
沈连星倒是心大很多,还有闲心看着鸦羽飞走的背影,饶有兴趣地点评道:“孩儿。”
又看看握着他手的晏锦屏,在心里道:又一个孩儿。
随即被面无表情的‘晏孩’一把给扯进了楼里。
……
夜晚的摘星楼与白日完全不同。
也许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个时间进入过摘星楼,现在的它对人们来,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维护也都是在白天做,楼里甚至不点灯。
也不需要点灯。
两人穿过厚厚的墙壁,睁开眼睛时,几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摘星楼里。
楼里四处光华流转,倒不晃眼,但是十分璀璨。
至于光线的源头……
在摘星楼墙壁的高处,有八扇窗户。
窗户的形状扁且宽,封着透明的琉璃,每堵墙上有两面,绕着整栋楼围成一圈,对于楼的大来简直不值一提。
在白天时,这些窗户非常不显眼,人们的视线总是会被那些奇妙的、精细的机关所吸引,他们会惊叹于摘星楼内部的构造之复杂,而窗户——天底下到处都是窗户,木的,铁的,雕花的……窗户哪都有,不稀奇。
只有到了晚上,当墙上那些外置的机关隐匿于黑暗当中时,这几扇窗的作用才真正显现出来。
每扇窗户再往里一点的地方,用铜架子支出一台棱镜,棱镜被巧妙地切割之后再磨,经过了这么多年,仍旧光芒闪烁。
——也许有人会经常清理它们,但是那些人未必知道这些棱镜真正的用途。
整座楼中间一道楼梯螺旋着通向楼顶,上次来时只是匆匆一瞥,什么都没看清就去了顶楼,这时没人扰,终于有空细细地研究。
晏锦屏抬起头,就注意到楼顶上悬挂着的那个机械核心原来是镂空的,中央嵌着一块巨大的透明宝石,也使用了很独特的切割方式。
宝石透明得离奇,白天看时很容易就把它忽略过去,可如今却是整座楼里最为夺目的存在。
趁夜无人,皎洁的月光透过八扇窗,被棱镜折射进来,又投在核心中央切面繁多的宝石镜面上,在墙壁与地面之间反射出星星点点的、细碎的光。
银河泻地,万千星尘也落入此方一隅。
——星盘。
先祖们终究摘下了亿万里外、遥不可及的星星。
晏锦屏:“摘星楼。”
他声音很轻,如今两人站立在此,就是蒙受了沈家祖先的余荫,仿佛那些人的精神与灵魂皆被灌注进了这座楼里,成一座无铭之碑,彰显着曾经的丰功伟绩。
震撼之感,已再无他言可以表述,再多修饰都是缀余。
沈连星:“嗯。”
他也仰头看了一会儿,最终抬起腿,缓步走进了一地的星影当中。
月色明亮,又在多次反射中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被加强,满地碎星随着月亮的起落慢吞吞地变换着位置,照在青年的头上身上,就连他的衣衫,也都披上了星芒。
白日时日光太盛,反而没法达到这个效果。
这是璀璨而美丽的、独属于摘星楼夜晚的星光。
“上次来时没发现。”沈连星到底比晏锦屏要专业,目光不仅仅被一地碎星吸引。他屏气凝神地研究了半天,忽然道,“那时没个目标,又急着去见大祭司,只随意地扫了两眼,看不出这其中的联系。”
晏锦屏:“如今呢?”
“如今……”沈连星环视了周围一圈,指着墙壁上一块凸起道,“看见那个没?那是飞鹊的翅膀。”
晏锦屏:“什么?”
“翅膀的一部分——让它动起来的那部分。”沈连星道,“那是很强大的动力系统,放在这里做输送正合适。”
“和程如岫做出来的那个略有不同,我们三个人风格不同,设计上也有偏向,不可能完全一样。”
不过原理相仿,殊途同归,因此虽然是第一次仔细研究,沈连星还是很快就看出了这些东西曾经的用途。
“还有那边那一套。”他又指向窗下一处,“是减震用的,防止飞鹊落地时速度太快而出问题。”
晏锦屏跟着看了两眼,虽然没看懂这些东西到底哪儿就能减震,不过沈连星的言下之意他是听明白了,便道:“你的意思是,这摘星楼……”
沈连星道:“在建筑时,使用了一架被拆解的飞鹊。”
沈祇所造的飞鹊在归途时折损,但沈祇既然活了下来,明事故并不严重,他们甚至还回收了飞鹊的残骸。
那些残骸十分有效率地被再利用在了沈祇设计的下一座建筑上,一点儿都没浪费。
“了不起。”
晏锦屏忽然笑了,他倚在楼梯的栏杆上,抚掌赞叹道:“有意思,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千年前的沈家老祖宗沈祇、四十年前的天才机关师程如岫、今日的沈连星。
他们三个人就这样,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障碍,通过一条奇妙的纽带被联系在一起。
纽带的名字叫做‘求知’。
这事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种错位的巧合感,晏锦屏活了这么多年,可还从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事情。
虽然短命,但却又能以另一种形式长生不息。
这是‘人’所独有的特质。
真有趣。
“所以。”晏锦屏自个笑了半天,终于收敛了些。他抬头往上看去,“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来之前我还不确定。”沈连星道,“亲眼看到它时我就知道了,没错,就是这个。”
挂在摘星楼楼顶的那组部件。
就算在如今,它也正缓慢地、一刻不停地按照某个固定的规律搏动。
围绕着主轴,一些金属杆被推出来,另一些齿轮和旋钮收紧之后再收缩,链条扯着旋转的部件被徐徐绞紧,到达某一限度之后便极轻微地‘咔哒’一声,跳过某个微妙的关节,链条再次松开,周而复始,循环不断。
这东西是摘星楼的核心,是整栋楼的动力所在,是千百年来支撑摘星楼那座钟表时历的基础,是……
是曾经带着沈祇,飞进云层里的‘动力’。
“原来真的在这里。”沈连星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声叹息。
怎么从来没想过呢。
怎么从来没人注意到呢。
明明真相一直摆在这里,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光明正大地放在台面上,甚至都没费心遮掩一下。
明明每个月都有专业的机关师来擦拭维护。
寻常人也就算了,沈家那一帮子混账东西,包括沈帆那个废物,不都是天天削尖了脑袋,一门心思地要往摘星楼里挤么?
他们就从没抬过头?
还是即使他们看见了、注意到了,却也从来未曾细想,未曾分出哪怕一丝精力放在这种‘没用的事情’上?
沈家现在……究竟算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沈连星慢吞吞地也靠住了楼梯的扶手。
最近温度已经回暖了,但这么晴朗的夜晚仍旧凉,就算风吹不进摘星楼里,他也暖和不起来。
晏锦屏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你过,这东西的动力应该来源于火。”
可是现在,至少在明面上,却看不见火焰的存在。
别是动力了,就连火把都没有。
“嗯。”沈连星道,“它在飞鹊上时是一回事,在楼里又是另一回事,动力源总不能在明面上摆着,那样火焰很容易熄灭,所以我想,他们后来应该是又做了一些改动,单独把需要点燃的部分挪了出去。”
现在还没法知道沈祇当年使用了什么燃料,得亲眼见过之后才能知道。
“虽你应该早就想过了,但我还得提醒你。” 晏锦屏抱着胳膊,一边观察那核心,一边道,“若摘星楼停摆,你猜会引起多大风浪?”。
随着沈家的发展壮大,以及工艺技术的成熟,钟表与时历不再是从前那么罕见的东西。再烟景城如今是座日夜喧闹的城市,商业代替了农耕,居民生活已用不着过分依靠时间。
就算摘星楼真的停止运作,也不会对人们的生活产生太大影响。
话虽如此,将近一千年了,从未出过问题的摘星楼一旦停止运转,势必会很热闹。
一千年了,别停滞,这楼上钟表时历的误差甚至不会超过几息,虽然人们已经没那么依赖它,却将它当成烟景城的象征,如果就这样贸然取走……
沈连星反问道:“留着它,又能做什么?”
除了拿来胡扯、标榜身份、放在这儿当个摆设,钟表本身到底运不运转,又有什么意义?
在下一次有人登楼,发现那升降房间不动弹之前,那些人甚至可能都不会发现他们的‘占星楼’已经停止运转。
这座楼发展到如今,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再留在这世间,只不过是徒增笑柄而已。
它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令沈家人骄傲的摘星楼了。
晏锦屏:“摘么?”
沈连星:“摘吧。”
沈家最年轻的继承人最后看了一眼满地的星影,闭上眼,轻声道:
“多谢老祖宗。”
麻烦您,借我一缕扶摇风。
作者有话:
沈祇:不客气。
————
烟景城民风淳朴,要是我,我就在门口扯一道护栏,给占星楼安排成景点,收费参观。
星辰,传承,机械,我流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