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安城西郊,一辆马车直朝着落山湖驶去。
落山湖位置虽偏,却因湖水碧蓝,晶莹剔透,风景极佳,成了一处赏景玩乐的繁华之地,湖畔酒肆画舫颇多。
今日天气清朗,落山湖游人不少。宛初还在马车上,便远远瞧见人头攒动,湖中几艘画舫,有两艘竟有三层之高,装扮得富丽堂皇。
她从未想过,书中世界悉数展现眼前,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伸出手,微风徐徐穿过五指,盈盈一握,天地万物都尽在手中。
她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随车身扑朔,眼里的光纯粹坦然。
对面的江时卿陷入深思。
梦里他与画妖总是遥遥相望,两人暗中争斗,靠近的机会廖廖。远远看着时,画妖已是贵妃,慵懒自在地依偎着新帝,或是抬眸看他一眼。
那双眼睛里,极致的寒凉和狠辣。
和眼前这个女人,无半分相像。
他指尖轻扣矮几,忍不住问:“你作乱数百年,缘何从善?是因畏惧我吗?”
听他突然提及此事,宛初怔忪半晌,坦然道:“妾怕死,妾只想好好活着,大人可放过妾?”
江时卿竟无言以对。
梦里的昭示,结局怕是早已定好,如今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与天斗,看是否有命留到最后。若是最终仍要赴死,他便冷眼观之,尽微薄之力救那些不该死的人。
他摇摇头道:“我亦不知自己命数几何。”
不知何故,宛初似乎感受到男人眼中的犹疑和不安,她乖巧地道:“大人若是有忧心之事,不妨与妾听。”
江时卿默然。
一个擅长蛊惑人心的妖女,他并无算和她推心置腹。
思及此,避开她的眼神,垂眸看书。
马车辚辚而动,很快便停在了画舫之前。江时卿选了一条泊在湖边的三层画舫,踩着一条朱漆踏板上船,
船上热闹非凡。
众人携伴吃酒赏景。
他和蔺宸找个僻静处落座,忽看到一位面容冷峻的男子带着几个随从下楼来,好像在询问某人下落。掌柜带路,带着往三楼而去。
蔺宸压低声音道:“听闻是严大人上遇刺,在那人尸首上搜到女子帕巾,正是这画舫上的女子。”
须臾,就看见冷面男押着一个女人下了画舫。
江时卿手里转着酒杯,道:“既然刺客已死,为何还要来抓这女子?”
蔺宸道:“想必是抓同党。”
“同党?这严无畏搜刮民脂民膏,坏事干尽,想杀他的人成千上百,他到街上随便抓一个便是同党。”
蔺宸笑道:“大人所言极是,不过胆子大到能到宰相府行刺的,怕是不多。”
江时卿面色一沉,将酒水倒入湖中,喃喃道:“敬英雄。”
宛初记得,书里面江时卿和严无畏斗起来时,屡遭暗杀。
相比画妖是妖性使然,为自保而害人,这严无畏更为无耻。为一己之私,媚上欺下,残害忠臣,卖官鬻爵,实乃朝廷蛀虫。
他走狗众多,搅得朝中乌烟瘴气。
清风徐来,宛初转头看,画舫外青天碧水,波光荡漾,真是极美。原本惆怅愤慨的心思,悉数由这景色带走。
画舫停至湖心,又到了对岸。
岸上一处亭子,上写着“观云亭”,四面皆有格栅。
宛初入了亭,坐下时才知晓为何取这个名。视线以内皆是湖水,倒映着黄昏时的霞光,美不胜收。
“我还有点事,你去湖边玩。”江时卿道。
宛初点头,兀自走到湖边戏水。柔荑入水,轻轻拂起,半空落下一道晶莹剔透的弧。
一旁儿起哄,“水花儿,快看水花儿。”
原是别人看不到她,只看了溅起的水花。
这诡异一幕落入那男人眼中,爱民如子的江时卿定会怪她造成民众恐慌。宛初探头看,江时卿和蔺宸正议事,稍微松口气。
耳边传来一声,落水啦!
她踮着脚看,一艘画舫靠岸,下边的湖中有个孩头露出来,双手扑腾着。
仗着自己会凫水,宛初跳入湖中奋力游过去,托起孩身子返回。
即便艳阳高照,也是冬天的湖水,冰冷刺骨,她使劲全身力气救了孩子,趴在岸边,眼前一幕惊得她眉心一跳。
众人匍匐在地,口中念着:水神显灵,水神显灵了。
却无人顾及这冻得嘴唇发乌的孩子。
江时卿背对湖水,不知发生何事,只看蔺宸一脸惊诧,才转过身,看到妖女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民众皆跪向,她,磕头点地。
他心道不好,不知这妖女又闯了什么祸事,快步赶过去,白袍卷寒风,猎猎作响。
靠近妖女,才看见她身边的孩子全身湿透。探了鼻息,尚无性命之忧。
“大人,他……落水了。”宛初声音发颤。语无伦次。
这时,画舫上跑下来一男一女,抱住儿道:“我儿啊!”
女子双手合十,朝天跪拜,感谢水神显灵。
一代妖女,被百姓当作水神参拜,江时卿心内五味杂。
他看了眼浑身发抖的妖女,低声问:“还能走吗?”
宛初狼狈不堪,摇头到:“不成,脚下有水渍,会惊动百姓。”
江时卿低头看,她全身湿透,单薄襦裙贴在身上,水渍氤氲出阵阵白气。
分明应避如蛇蝎,此时却有些心疼她。
转身吩咐蔺宸去租了艘私船,等众人散去,扶着宛初上船。宛初识趣,坐在一滩水中,以免船夫和蔺宸生疑。
她向来乖顺,默默听二人细数朝中仅有的风骨之人,生出悲怆之感。
生在王朝末世,如同看那夕阳西下,虽是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要等过漫长暗夜,才守得到黎明之光。
宛初靠在船蓬,瑟瑟发抖,手捏着湿漉漉的裙角,不由得对江时卿生出怜悯和崇敬。当初他窥见后事,仍笃定前行,心怀天下之人,大抵是无法置身事外的。
她有心可怜江时卿,却不知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耗尽,如燃尽的火烛,即将熄灭。
夜幕降临,蔺宸长鞭驱车。
江时卿怀里,她的身子比那一夜落雪时还要冷,刺骨的寒气渗入他的骨头,只得不断催促蔺宸快马加鞭。
入了府,趁着夜色,直奔书房。画里漆黑一片,无月亦无星,只有冷风刮过,如刀削脸。
他想去点火掌灯。
宛初却不放过他,如藤蔓一般缠住,嘤嘤哭泣。原本冰冷的身子,一点点升温,逐渐滚烫。
江时卿暗道不好。
他一点点掰开宛初扣在后背的手:“放开!”
宛初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抱着一个凉丝丝的物体不肯放手。头昏脑胀时听到那人硬邦邦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好像做梦一般。
平日江时卿一记眼刀子。宛初就吓得退到墙角面壁,眼下他几声怒斥,她都毫无惧色,反倒是死死拽着他的袖子。
一身的泥水,粘在他身上,江时卿恨不得把这女人摔到地上,拆骨入腹。
“你不能欺负我,我爸会你。”
江时卿不懂她在什么,恨恨道:“一路上把我当取暖的也就罢了,赶快放手。”
“我不,你欺负我。”
宛初全身痛,又酸又痛。最怕的是头痛欲裂,不断念着:“阿司匹林,泰诺,我要吃药。”
江时卿全当她是胡言乱语,挣脱不开只能任由她缠着。
片刻后,她身上似乎没有那么烫,把手挂在他脖子上,头埋在胸口,不再闹腾。
“妖女?”
宛初脑袋里一片混沌:“你才是妖女。”
江时卿将她放在榻上,被她一把拉住,“我要洗澡。”
完,借力使力,她起身往净室走。
江时卿闻了闻身上的水味,越发难以忍受。见妖女自己去了净室,想必已无大碍,转身出画,连忙水沐浴。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到底有些放心不下,折回画卷。
屋里无灯火,内室无人,倒是净室里水雾缭绕。妖女躺在木桶中,袅袅雾气正从水面上蒸腾而起,露出皓白如玉的脖颈和细腻无暇的美人肩。
江时卿深吸一口气,靠近妖女。
双目微合,已沉沉睡去。
推了推妖女,分毫未动。
真想一走了之,奈何心思摇曳,无法置之不理。他将宛初一把抱起,用薄绒毛毯裹着,丢到床上。
宛初后脑勺砸在玉枕上,疼得她嚷道:“疼死我了,又欺负我!”
他用毛巾绞干妖女的头发,恍惚之间,这画面似曾相识,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力道不好控制,女人偏生又是怕疼的,嘴里怨道:“痛死了!轻点。”
倒很心安理得享受他的伺候。
江时卿又好气又好笑,为她取暖,哄她入睡,眼下把她抱到床上,却没听到一句好听的话。
大概明日醒来,这妖女全不会记着他的好了。
宛初浸了热水,身子恢复如常。
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头发扯得疼,下意识伸出去抓毛巾,听到一句:“别闹。”
猛地睁开眼,对上如水般深沉的双眸,愣了一愣。
刚刚她做了个噩梦,梦里,江时卿要杀她。
她吓得鲤鱼挺,径直撞到男人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