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四月的天, 却有些燥热。
江时卿睁开眼,随意地披了件放在床边的青色长衫,来到院子里。
方才, 他又入梦了。
梦里, 他穿着月白色长袍, 宽袖, 站在万仞悬崖边。身后四五只眼睛猩红的妖物四肢着地,像野兽一样狞笑。
手中的长剑发出青色的光, 如一道光柱。
他转过身,凌空而起, 长剑从妖物身上划过。妖物发出凄厉的惨叫, 滚了一滾, 低头舔伤口。
转眼,妖物的伤口愈合, 目露凶光, 又开始新一轮的猛扑。
身后是万丈深渊,他退无可退,额角冒出豆大的汗珠, 双脚发软。脚下的岩石摇摇欲坠, 他往后一倒,吓得闭上双眼。
“收起你的破空剑, 简直丢眉尧山的脸。”
远处传来女人的笑声。
他睁开眼,周身出现墨绿色的结界,一个个扑向他的妖物纷纷撞到结界上,发出“滋滋声”,像烤焦了一般。
紧接着,一道绿色的光柱凌空劈下, 汹涌的剑气扑面而来。只见那凭空而起的剑,由一生五,齐齐斩过来。
妖物们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在可怕的寂静中,化作灰烬。
光芒渐渐暗淡。
这时,江时卿看清楚,对面的女子竟是妖女。她穿着淡紫色的长袍,头上随意挽着发髻,有些像不拘形迹的浪荡道人。
她的手中,并没有剑。
也就是,方才那剑,都是她灵力幻化所致,却能以一敌五,瞬间消灭妖物。
太可怕了。
她周身凌厉的气,和先前梦里完全不一样。
妖女向他走来,带着调戏似的笑:“青山,你也太弱了!”
于此,梦便醒了。
江时卿坐在院中,感受夜风从手中穿过,梦里的震撼仍让他回不过神。
青山……他记得,一辰道长曾提过这个名字。
青山是眉尧圣尊,早已羽化。
当年,正是青山凭一己之力封印了画妖。
江时卿的手心冒出冷汗,他分不清梦里的女人,究竟是相爱极深的羽滟,还是画妖林宛初。
如果梦中之事曾发生过,妖女是青山的救命恩人,为何青山要恩将仇报禁闭妖女?
思及此,他赶紧折回书房,修书一封,借由一辰给他的金针,将信化为飞鸟,传到眉尧。
抬眸一看,更漏显示,寅时一刻。
江时卿缓缓走入画卷。
想妖女她还需倚仗他的扶龙真身的阳气,自由出入画中,他便来了。然而,这样的理由更像是他给自己找的完美托词,掩饰他卑劣的需求。
将妖女送入宫中,无非是认定李济不能行常人之事,女妖也已不再构成威胁。
画中,分明仍是一轮明月,一棵擎天古树,还有远处的山峦叠嶂,他却依稀感受到与先前微妙的不一样。
短靴踩在地上,松松软软。低头细看一下,才发现泥土微润。他刮了刮树干,仍有些潮湿,而那常年不落的绿叶上,沾满细密的水珠。抬头看,头顶还已是晴空万里。
画中下过一场暴雨?前所未有的情形令他不适。
难道是女人离开之前,哭过一场?
江时卿皱眉,大踏步往屋里走。
空无一人的房屋里,矮几上的白玉三脚镶金炉正升起袅袅白烟,淡淡的香味,曾经存在于他缥缈遥远的记忆里,熟悉,却想不起。
屋内陈设与先前并无二致,江时卿指尖拂过案几,落在支摘窗上,不由得鼻尖微动。
雨后的一切,都不一样。
眺望远山,他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去看看那遥远的山峰究竟是什么模样。妖女在画中,能够有多远。
走便走。
他抬脚跨过门槛,走出院子,往古树后边的大路走去,一步步靠近烟云中的山脉之地。
走了约莫一刻,周围的景致没有太多变化,山仍在很远的地方。他回过头,古树在后方,离他不近不远。
这一刻钟,他都在原地踏步?
他判断,这是画的边界。于是沿着这一处往右边走,摸索着大致的方向,走到后院墙外。
一个圆弧形的边界,像一个笼子一样困住妖女。
面对一副山水画,在方寸之地生存千年,这和囚禁并无区别。
江时卿坐在树下,百感交集。他对妖女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同情和悲悯。
这是从未有过的心绪。
这样的无法言喻,挥之不去的心情,让他颇为烦躁。他甚至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入画,为何要关心她。
她不过是一介妖物,可以自行痊愈。过不了多久,他就有将她送走,而他的生活,也可以步入正轨。
他要做新朝的丞相,继续挥斥方遒,实现心中的道。
等候了约莫一个时辰,听到外面传来容鸿蒙的声音,他转身出了画。
容鸿蒙提着两坛酒,笑嘻嘻地坐在凉亭,“这可是九酿春酒,我从孟大人那里要过来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江时卿此刻很需要有人陪他喝酒。
好驱散他心里那股莫名的郁积之气。
两人细数从前,相识到如今,豪情万丈,希望就在眼前。就在这节骨眼上,容鸿蒙哪壶不开提哪壶,笑道:“时卿,你和林姑娘是不是好事将近?”
江时卿抬眸,敲了敲折扇,继续喝酒。
“哟,还藏着掖着。果儿可是把那天的事都告诉我了。”容鸿蒙调笑道:“怎么,她人呢?”
完,站起来东瞅瞅,西瞅瞅,脸上都快笑出褶子来。
“你这度量……我虽倾慕林姑娘,可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还是明白的,你喊她出来呗。”
江时卿撂下酒杯,“你是来看她,还是来陪我喝酒的?”
“得,上回也是这样,我算是明白了,你是真舍不得让那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抛头露脸。”容鸿蒙笑得更加得瑟了,“哎呀,真没想到,江大人也有这样上紧的一天。”
江时卿一声不吭,一杯接一杯喝酒。
这回,容鸿蒙才看出不对劲,坐下来俯身问:“你们闹别扭了?”
“啪”的一声,江时卿把酒杯撂在石桌上。杯盏滚了个圈,即将落地时,容鸿蒙一把接住。
“她入宫了。”江时卿声音极其平静。
容鸿蒙呆滞片刻,狐疑道:“入宫去做甚?”
又道:“哈哈,时卿,一定是我想错了。”
江时卿道:“是你想的那样,陛下将她带回太极宫了。”
太极宫,李济的寝宫。
容鸿蒙不是傻子,他吞了吞口水,同情地看着他。
“陛下抢了你的女人?这不应该啊……”
“鸿蒙,”江时卿抬眸,“这是我安排的。”
声音低沉。
容鸿蒙懵了。
他委实没有明白江时卿的用意。
江时卿斟酒,又开始新一轮的沉默。
容鸿蒙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你是不是疯了?”
“没有,我很冷静,从头到尾这都是我和一辰道长的计谋。”
“一辰道长?”
江时卿道:“你可知一辰道长送给三皇子一幅画?”
容鸿蒙点头,据传先皇是因那幅画有妖怪才暴毙,后来侍卫司搜遍太极宫也没找到画卷。
这种事太过离奇,他并未放心上,今儿突听江时卿提起,眉心一跳道:“那幅画在你府上?”
“是,宛宛就是画中妖女。”
“不可能!”
想到林宛初一副娇柔模样,话的声音都是轻柔有礼,怎么可能会杀人?
“先皇是因误福丹药而亡,但宛宛确实是妖。”
容鸿蒙松口气,“我就嘛,她断不是会做出此事的人。”
江时卿断:“她不是?那不过是她如今妖力全无又失忆罢了,她若起了坏心思,你现在骨头都不剩了。”
容鸿蒙愣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倒是清楚。”
这事哪里是三言两语能够尽的。容鸿蒙一副誓要破砂锅问到底表情,逼得江时卿不得不重头给他捋一遍。
听完,容鸿蒙的表情,一时变过一时,越来越震惊,怒道:“江时卿啊江时卿,你是不是太固执了!你分明就是在利用她,算计她,还得这般道貌岸然。莫那些画妖的传言真假难辨,她都在塔顶关了上百年,如今日行一善,功过也应相抵了。”
顿了顿,又道:
“连我们这只见过几次的人都能看出她对你有情有义,你这样把她当物品献出去,是为了谋求大业,委实有些……不择手段。”
容鸿蒙越越激动,酒坛子一掌拍得稀里哗啦。
可他越是这样,江时卿越发沉默。
江时卿沉默,是因为他不能将重生的事告诉鸿蒙,其中的苦,只能他自己吞咽。
天机不可泄露,他又擅自做主让本应该冤死的人续了命,不能一错再错。
两人一言不发,半刻后,鸿蒙叹气。
他太了解江时卿了,固执又偏执,认定的理就要不偏不倚的贯彻始终。莫林宛初不是传中的画妖,即便是妖,也入不了江时卿的眼。
江时卿的世界,界限太过分明了。
“她那娇娇软软的性子,指不定哭成什么样了。”容鸿蒙道。
闻此,江时卿想起画中的雨,女人泪如雨下的模样,仿佛有一根刺扎进心里。
“鸿蒙,你不能被蒙蔽了。她毕竟不是普通女子,定能全身而退。”
容鸿蒙一下子声音沙哑起来,“江时卿,你就不怕有一天会后悔?”
江时卿嗤笑一声,“事成之后,我和她桥归桥路归路,谈何后悔?”
可这话时,他攥着杯盏的手,正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