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疼吗?”江时卿抬起她的手臂, 看到上面的伤口一点点地淡化,喃喃道:“幸好,幸好。”
他眼眶通红, 大概此前也在懊悔和难过, 承受良心不安的折磨。可她天生异于常人的体质, 以及很快便恢复的伤势, 正逐渐淡化他内心的罪孽感。
几乎只要一眼,宛初便看出他心里的想法, 黯然道:“大人,一切都在您的算计之内, 对吗?”
江时卿柔声道:“宛宛, 我逆天而为, 引发祸事,眼下只有你可以帮我。”
听起来, 牺牲她是迫不得已。
宛初嘴角一提, 轻蔑一笑。她并不怕牺牲,为了他,她什么都肯做。但这样兜着圈子骗她就大可不必了。
不过, 她还是耐着性子听他。
“是我违背天命, 擅自救了太多人,运道有所改变。墨辰盗取眉尧圣物定魂针, 让陛下看到你,对你起了心思,我本不愿答应让你献舞,可眼下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前几天,一辰修书给我,是墨辰潜入眉尧山, 破坏镇妖石,开了人-妖两界的通道,掳走了更多低等妖女做药引。似乎他还与妖界有所勾结,惹得妖界动荡不安。一辰一时没得万全之策除掉他。”
江时卿得很急,很慌乱。
“此事轰动妖界,妖王欲来寻仇,若是不加以阻止,必然会搅得两界天翻地覆。”
妖王?
原书中围绕着容鸿蒙展开,妖界不过为了让画妖出现,而提供的背景板。
墨辰也不过是工具人。
如此看来,事态发展已超出她的理解,更超出原书的剧情。她心里惴惴不安,整件事都走向未知,那么她该何去何从?
她理解江时卿的慌乱,可也恨他不和她沟通便擅自做主,一时间满腹怨恨无法发泄,只好耐着性子听他。
“千年来人界妖界相安无事,若是妖王出世,人界未必是对手。如今眉尧山严守祖训,已未行降妖之道,云水巅的除妖师早已没落。墨辰此行,势必引起轩然大波,一辰道长劝我将你送到宫中,修正原本的运道。若非如此,我便是千古罪人。”
听他这样一番话,宛初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微微消散,幽幽道:“事情如此紧急,大人先前为何不直言?是怕妾不答应?你我之间,分明可以坦诚相告。”
江时卿哑然片刻,道:“毕竟你也是妖——这事……但凡有第二种选择,我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妾在你眼中就是这样不明大义之妖?”宛初抽回手,缓缓坐在树下,看着枝头的雀儿,心里一阵冷意。
宛初抬眸:“大人,妾还有一事,为何要将画卷的通道锁起来?”
“我怕陛下发现。”江时卿声音暗哑:“也是怕你受不住……”
怕她逃走是吗?
到底,还是不信任她。
宛初背过去,“妾没有任何妖力,唯有任其宰割而已,大人何必这样费尽心机。”
身上倒是不痛了,可心里痛。
认识他这么久,她何曾做过一件忤逆他的事?她对他掏心掏肺,而他呢?每一件事都是算计好的。
于江时卿而言,她从头到脚都不是一个值得好好疼爱的女人,只是妖女罢了。像她这样顶级的妖物,定是不会疼,不会受伤,不会心痛。
无论她付出多少,他对她的认知都是不曾改变。即便是温柔相待,那也是为让她更听话。在他眼里,她怕是连一棵树,一根草,或者一朵花都比不上。更遑论与真正的人相比较。
他忌惮妖王,怕人-妖两界掀起轩然大波,这不也是另一种角度的厌恶吗?
妖王和她,是同类。
他对她,始终是忌惮大于怜爱。
宛初垂下睫毛,思考良久,江时卿待她薄情,但她不能违背善心,不能因他所作所为而改变善念。
“大人,陛下已算待妾入宫,接下来您有何吩咐?”她抬眸,眼中一片冷清。
江时卿明显乱了阵脚,上前两步,双手抱住她,道:“宛宛,陛下行不了那事,你不必害怕。”
宛初叹气。
“陛下是怎样的人,大人不清楚吗?他行不了那事,妾亦会想法子破了他的龙气。”
江时卿沉声道:“这事是我思虑不周,我会去找一辰道长,想想其他的法子。你……不要与陛下行那事。”
“您害怕了?”宛初转身,平静地看着他,“是害怕我侍寝以后得到恩宠,妾会脱离您的掌心?”
江时卿怔愣半晌。往后退一步,冷道:“林宛初,你不要不识好人心!你以前作恶多端,往后我也不想你通过……那样的方式夺人性命。”
完,又上前一步,俯身将头抵在她的额顶:“我不是害怕,是后悔了,不该骗你。我原本只是想要你蛊惑陛下,莫听信墨辰此人,仅此而已。你……只需这样便可。”
语气坦诚,目光坦荡。
宛初满腹的怨念,就在这一刻瓦解。只要男人意温柔,她就招架不住了。
她没出息,很没出息。
“妾……明白了。大人何时接我回府?”
江时卿顿了顿,道:“我尽快。”
宛初心里陡然一沉。
这时,树顶的雀儿惊呼:“主人,那边好像来人了!”
宛初顺着往前看,依稀有人影,袅袅娉娉走过来,赶紧推了一把江时卿:“大人,你先离开,妾得出去了。”
*
支走江时卿后,妖女施施然走过来,嘴角讥诮:“你还真是容易心软,这人一看就是在利用你,欺骗你,你也信?”
雀儿已化作人形,看着眼前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人,惊讶道:“这……究竟谁是我的主人呀?”
妖女捂嘴轻笑,踮着脚,一跃而起飞到树枝上,斜躺着。
“当然是我呀,你这个没良心的,竟认错了主人。”她水袖挥动,原本无风的画中竟起了风,翠绿的古树瞬间金黄。
“这个画卷里面的一切,都是白泽创造,由我一手掌控。”妖女眼神一凛,看着宛初,“我一直很疑惑,你为何凭空占据我的身体。直到我凭着这副半魂到眉尧,才知道原来你就是我遗失的半魂。”
“只是,”女人话锋一转:“想当初我遭人毒手,夺走魂魄,修为锐减,加之很多事都记不清,性情大变。直到你来了以后,许多事才渐渐想起来。可惜,你和我一样,只有半魂而已,才会这样痴傻,不仅毫无灵力,还痴恋一个不值得的男人。”
宛初一惊,抬头看向女妖,断然道:“胡八道,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太荒诞了,她不过是穿书而来,怎么会是画妖的一魂一魄。
女妖轻盈落下,玉手轻拂宛初的手臂,青紫变作皓白,伤痕消失殆尽。
宛初目瞪口呆。
女妖拽住宛初的手,“可是,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活了上千年,到头来还是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
宛初茫然道:“我不明白你在什么。”
妖女凄然一笑,“我们本是一个人,你不必明白我什么,等融为一体,我们才是完整的羽滟。”
“主人,你的脚。”雀儿大惊失色,指着妖女的脚。
顺着雀儿的视线,宛初看到妖女洁白的脚踝一点点变得透明,化成绿色的荧光。
“你忘了那些事,才会被负心汉牵着鼻子走。”妖女戳着宛初的鼻尖,笑道:“不如不忘。”
宛初后退,抗拒地摇头,“凭什么!我才不要想起你做过的恶心事!”
她的脚仿佛是扎根于地,全身都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妖女一步步靠近,化成绿色的荧光,悉数渗透到她的肌肤,毛孔,血液。
“恶心?世人毁我谤我,我待世人从来如初。可惜,他们不懂。”女妖的声音在画中世界盘旋,回荡。
“愿你今生遇到一个良人!恨意难消,反倒错失更多。”
最后一点星子也与宛初合在一起时,整片天空发出轰隆隆的雷鸣。乌云迅猛流动,雨水从四面八方砸过来。
排山倒海的往事,像洪水一般灌进她的脑海……然而那些事都是零星片段,无法拼凑成完整的过往,让她的情绪任由记忆牵着走。
宛初跪在地上,抱着头。
大雨如注,汇流成河,几乎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主人,快些停了这场雨吧!”雀儿焦急万分,不停地摇晃宛初。
“我控制不了……”宛初摇晃着头,想把所有的记忆甩出去。
她不知道如何改变画卷里的天气。
“主人,你想一些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
记忆涌出,那些妖女和莫惜寒的往事,相识相知,如同电影一般,一帧帧地出现。
雀儿抬头,乌云缓缓流动,阳光初现。
“主人,天晴啦。”
话音未落,又开始下起细细密密的雨,逐渐转大。
她再一次经历莫惜寒的背叛,这一次是完完整整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哎呀,又下雨了。”
宛初彻底晕厥过去。
她梦见很多事,很多人,画面瞬息万变。只是,里面的男人都长着同一张脸,江时卿的脸。
整个脑袋都陷入无边的混沌。
她发现,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有许多日子,妖女都像关了禁闭一般,待在黑暗的画卷里。
记忆中经历的一切,都和传中不一样。
当宛初再次醒来时,褐色的眼珠泛着微绿的寒光,露出洞悉一切的神情。
回来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