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八,竟落了初雪。
她正坐在炉火边与一辰等人着话,听到门外的毛茸茸突然喊了一声:“落雪啦,好美呀!”
宛初走出逍遥殿,茫然地抬起了头,夜空中有白色点点如飞絮般盘旋落下。
毛茸茸变成一团毛球扑到她怀里,像手炉。
一辰想用灵力将漫天飞雪阻挡在结界之外,却被她阻止了,“我想像一个平凡人一样感受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他曾经呆过的地方。”
无奈,只好命人速速取来大氅,“师祖,你虽是破了禁制,可不能受寒。”
“好。”
宛初拢了拢胸前的大氅,折回殿内,看到雪花结晶在窗栊上的那一刻,终于有些感觉冷。
返回殿内,坐在围炉前,挑动里面的炭火,一簇火苗倏然上窜。
“你可算出他转世何方?”
围炉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还未曾转世。”一辰笑道:“或许已在某个妇人的肚子里,需等怀胎十月落地,方得感应。”
宛初垂眸,默不作声。
毛茸茸抬脚,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道:“也有可能需要几百年才能转一世。”
此话一出,正在添碳的一辰手一滞,尴尬一笑。
“你们想多了。即便遇到他,我也不会如何。兜兜转转这几世,我和他身不由己,间接害了身边的人不得幸福。与其这样,不如远远看着,相安无事。”
平静无忧的岁月一如既往,她知道即便过了很多年后,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最后一眼。那一夜在海边,他用温柔的声音哄她入眠,告诉她,你自由了。
她自由了,只是,他再不能陪着她了。
即便是一年后找到他的转世,那个人也不是江时卿。他不会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而她也已经做好准备,默默守护,不再干扰他的生活。
只要远远看着就好。
“我算去南境住一段时间。”
一辰和毛茸茸皆是一愣,“不回来了吗?”
“这地方,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宛初抬头看着逍遥殿,这是后来新砌的大殿,白玉石晶莹明亮,不像乾元殿那般压抑。
“眉尧如今统领各个宗派,一辰你还要勤加修炼,拿出掌门的威信。也要物色天资非凡之人,若是灵脉断了,就无法延续了。”
“谨遵师祖教诲。”
看着眼前恭敬有余,魄力不足的一辰,宛初心内叹息,但也未曾多言。
她明白为何当年筱澪让一辰继承掌门之位,便是看中他做事认真,对她言听计从。对于一个一生都没有得到爱的女人而言,唯有权力是她最终归属,掌控一切,令她愉悦。
然而,一辰的能力远远不足以胜任修仙各宗门的大统领之位。她这一趟是去南境,不如是暗中寻找天生根骨极佳之人,为眉尧的将来物色适合人选。
这事关乎一辰自尊,她断不会如此直截了当。
“仙君,我也想一同去游历一番。”毛茸茸跳起来。
“好,明日便走。”
这一走,便是十年。
她一路上收徒几人,悉数送到眉尧,拜见各殿进行修炼。
直到正德十五年春,一辰算出江时卿转世于京州,在金安以北之处的一户普通农家。
宛初带着毛茸茸去了一趟,看到一个面容姣好的农妇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毛茸茸趴在她肩膀上,有点嫌弃这简陋的村庄,“仙君,不如你把这娃娃偷回去养着,那样江大人忘了你也没关系。”
宛初拔了它一根毛,惩大诫。
“人家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若是丢了,就像丢了半条命。”
毛茸茸疼得眼泪横流,他不过是开个玩笑,哪里会真的去偷娃娃。
“仙君,你可他天资绝佳,收他为徒,那农妇定是会高兴的不得了。你不是正在物色吗?他是江大人转世,资质定不会差。”
宛初摇头,“不,就让他这样过着平凡人的日子挺好。如若他当真与修真界有缘,那再另。”
杏春天暖,柳枝被吹得簌簌作响,在破旧不堪的窗牖上。毛茸茸看着简陋的土坯盖的屋子,极大的门洞,生怕风太大把整个屋子都会吹跑。
“这条件也太——”
他抬头看了眼宛初,见她都未曾多言,顿了顿,“仙君,这一世只怕又是个苦日子。”
听着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两人都往树后隐身。宛初衣着不凡,难免惹人生疑。
抬头环顾四周,这片农庄看来着实有些贫瘠,宛初却笑道:“他那样的性子,无论身处何地都会刨出一片天来。”
“我只是担心这地方穷山恶水的,万一生个病什么的……”毛茸茸实在不忍心让这孩子留在这。
“我会留个傀儡在这里,你时不时来帮我看看。”
毛茸茸疑惑道:“仙君,你要去哪里?”
“去一趟妖界,焱雀找到我阿娘的族人了。”
*
自孟颉登基后,焱雀也成为下一任妖王,人界与妖界两位君主再次签订契约,两界在每年逢三月和十月开通道,可互通往来。
两界亦可通婚,通婚后自行选择定居哪一方。只是由于半妖大部分天生羸弱,夫妻双方需明白半妖夭折之风险,再行婚娶之事。
三月春风拂面,算好宛初要来的日子,焱雀早早带着心腹在界碑处等候。
远远看到他时,宛初还愣了一愣。
自他登基以来,十几年未见,成了妖王果气宇轩昂,和先前在临华殿比起来多了君主的威严。
她不由得感慨,原本任意妄为的纨绔世子竟也会变得如此沉稳,想来妖王泉下有知也安心了。
两人在前面并肩而行,到了行宫前广场上,不少妖精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围拢过来,窃窃私语。
“自地狱谷一战后,他们都想很是崇拜主人,坊间都在传希望主人能成为妖后。”焱雀背着手,一脸坏笑。
“你快些娶妻生子繁衍后代才是正事。”
他那点心思,宛初懒得搭理,微微勾起拇指和中指,作势就要弹在他额角处。
好歹是妖王,也是要面子的。他连忙捂住额头,压低声道:“主人别生气。”
正走在玉阶上,看到煊源领着一个孩子朝这边走来,经过玉阶时与他们行礼。煊源衣着寡淡朴素,但仍旧难掩雍容华贵之貌。
眼下早已不复嚣张跋扈,在他们面前格外恭敬。
行礼后,看到焱雀身边的宛初,略微露出惊讶之色,倒也未曾多问便带着孩子翩然离开。
“雀儿还真是大度。”宛初侧目,“那孩子想必就是墨辰的,你竟让他们住在这行宫里。”
焱雀摇头道:“她住在宫外,做的是苦力活。孩子是无辜的,我才留她一命。她当初也是受了墨辰蛊惑,想要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才夺权,后来知道墨辰的阴谋,在这玉阶跪了整整七日。”
“为了孩子,她必须活着。”宛初心中有些酸涩,想到此行的目的,问道:“乘黄一脉还未断吗?你快带我去见见阿娘的族人。”
焱雀笑道:“主人头一回来,也让雀儿先尽地主之谊。”
完,领着她往朝阳宫走。
在朝阳宫落座后,一众宫女鱼贯而入上了些点心,宛初这才知道焱雀为她安排盛大的晚宴,让妖界的肱骨重臣和妖族亲眷一同瞻仰她的风采。
实在是受宠若惊,不便揪着阿娘之事不放。
待晚宴结束,焱雀大有要侍女带她去别院就寝之势,宛初失了耐心,抓住他的手腕,“雀儿,我可不是来妖界游玩的。”
这时,焱雀突然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过明白。
见状,她有些恼怒,“你是故意骗我过来的吗?”
焱雀屏退侍女,哄她,“我承认,这次有一半是想哄你过来,但我也确实查到了一些情况。”
“。”言简意赅。
“乘黄一族曾离开妖界回过南境。”
宛初乍然变色。
她在南境待了许久,也未曾查探到阿娘族人半点痕迹。
焱雀知她所想,顿了顿道:“你阿爹带她去南境后,族人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看不上你阿爹的身份。拆散了他们,所以后来你阿爹带你回眉尧。”
宛初眼中闪过瞬间诧异,又冷了神色,“你的意思是,并非白泽始乱终弃。”
“事情发展到这里,你阿爹的确还算是个好男人。”焱雀睃一眼,见她目光越发深沉,吞咽口水,“可后来你阿娘改嫁了。”
“什么?”
“你阿爹知道后,定是怒不可遏,跑到南境将……乘黄一脉悉数杀尽。”
宛初险些站稳,往后退了一步,还好焱雀眼疾手快扶住她。
“若是悉数杀尽,你怎么知道这些?谁告诉你的?”宛初一个眼神如刀,戳了过去。
焱雀垂下头,“这便是我不敢在信里和你的原因。这事我也是辗转得之,起来还是你阿舅的挚友亲眼所见,他把这事告知后辈,只是——”
欲言又止。
“只是?”
“他看到的是一只龙身巨眼的妖兽,并不是什么修士。但——”
宛初已是忍无可忍,“别卖关子!”
“但他那妖兽是在你阿娘大婚之日而去,怒斥她背信弃义,我便猜想,猜想那是你阿爹化形。”
照此来,这一切不过都是焱雀的猜测,难怪他眼神闪躲。宛初却已静下心来,前后思量一番,觉着他的推测不无道理。
“主人,明日我带你去找那虎妖再问问,或许会有新线索。”
宛初刚想一声“极好”,旋即却摇摇头。焱雀为妖界霸主,自有立场询问上古神兽之踪迹,她又有个立场呢?当年白泽刻意化形杀妖,便是不想引起两界纷争。若此事再纠缠下去,让妖界知晓眉尧还有诛杀上古神兽之事,眉尧千百年来的名声就毁于一旦。
况且,即便她再去问,此事太过遥远,后背们能提供的线索到底有限。反倒是根据这零星的转述,再与白泽当年陡然入魔的时间两相比照,确实有迹可循。
见她不算再追问此事,焱雀壮着胆子提议:“我这样做也是想要主人留在妖界,虽是知晓不可能,却也没有别的法子。”
“我在妖界住上一阵子倒也无妨,只是你不要再有其他心思了。”宛初靠在矮几上,仍沉浸在往事中,顺手替自己斟茶。
“那个……江时卿投胎了吗?”
焱雀自知多嘴,不敢看她。
宛初慢条斯理地喝茶,点头。
“他还记得你吗?”
她抬眸,像看着一个傻子似的看着他,“他还是和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