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犹豫了一会儿, 张斗才朝邹临祈走过去。
正要开口,邹临祈却蹙了眉朝他看过来,示意他不要吵醒陆愔儿。
他忙噤了声, 悄无声息地又退下去。
今日难得天暖,在外面也不觉得冷。阳光透过花架斑斑驳驳洒下来, 光影被风吹得微晃。
睡了有大半个时辰, 陆愔儿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人怀里。
她呆了呆, 很快犯了大错一样直起身,惊愕看他。
“我睡了多久?”她问。
邹临祈淡淡道:“没多久。”
她揉了揉眼睛,抬头去看天色。
好像已经是午后了。
“你怎么不叫我, ”她想从他身上跳下去:“你腿麻吗?”
她的关心不像是在作假。邹临祈心情奇好,按着她没让她动,倾身靠近她,一双薄唇快要碰到她的鼻尖:“有没有麻,你要不要试试?”
陆愔儿一时没听懂,可下一秒,他突然向上顶了下。
隔着好几层的衣料都感觉到了什么。
她的脸瞬间爆红,咬唇瞪他。
“放我下去。”她忍无可忍。
邹临祈轻笑一声,把她放下。
两人进了厢房。张斗命人过来摆了饭, 临走时又很低地对邹临祈了些什么。
陆愔儿猜想该是与钟存岳的事情有关,可又不好意思多问。
吃饭时她有些心不在焉, 一直在想钟存岳的事怎么样了,尸体是不是已经被人发现, 外面是不是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如果案子查到邹临祈身上该怎么办?她绝对不能牵累他, 如果真的会对他不利,到时候她要不要自己站出来,是她失手杀了钟存岳?
她呆呆地低着头, 筷子拿在手里很久也不动一次,秀致的眉微皱,一副十分烦扰的样子。
邹临祈伸手捏着她下巴把她头抬起来:“想让本王喂你?”
她赶紧跌起精神,夹了几箸青菜吃了。
“钟存岳的事你不用担心,”他已猜到她在想什么,对她道:“事情已经解决。”
陆愔儿问他:“如果你事先知道那个人是钟存岳,还会不会杀他?”
“他是谁,跟本王杀不杀他有关系吗?”
“你不怕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我若不杀他,你现在已经死了。”
到“死”字,他的脸色变得有些沉,一双眸子紧盯着她。
陆愔儿动了动嘴唇,道:“我死了就死了,一条烂命而已,很重要吗?到时候你就能娶个新王妃了。自古男人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难道不好吗?”
她眼珠明亮,却没有光彩,脸上表情平静。
是真的觉得,没有人会在乎她这一条性命。天下的人有千千万,死她一个,微不足道。
邹临祈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升官发财死老婆,从哪儿听来的?”
“书上看的,”她:“你知道,我最喜欢看闲书了。”
“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很重要,”他神色认真,没有了平时散漫不羁的样子:“我可以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穷困潦倒,可就是不能让你死。”
那是第一次,有人跟陆愔儿,她的命很重要。
她在庸碌世间苟活十六载,一直命如草芥,是哪天突然死了,只会被人随便拿草席一裹扔掉的存在。
她突然记起,在八年前颠沛流离的时候,有天遇到大雨,她和母亲躲进了一个破庙里。那个时候因为陆炳刚死不久,蒋笙大病了一场,过了半月都不见好。为了治病,陆愔儿花光了邹临祈给她们的所有钱。如果再不想办法弄些银子,蒋笙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她无助地躲在破庙里,身旁躺着奄奄一息的母亲。
抬起头,她看着前方结了层蛛网的菩萨像。
向来不信鬼神的她突然双手合十,跪在地上,祈求能有神仙来救救她。
那天刚好有户出来游玩的人家也进了破庙躲雨。其中有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穿着一身极名贵的衣裳,怀里抱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
一声巨大的雷响,女孩怀里的兔子受到惊吓蹿了出去,跑进了无边无际的雨里。
那女孩哭了起来,吵着要让家人去追。那户人家不停地安慰她,以后会给她买只新的更漂亮更好看的兔子。
可女孩仍是哭,只要那只兔子。
陆愔儿就走了过去,对她道:“我可以去帮你追回兔子,可你要给我钱。你能给我钱吗?”
那女孩一刻也没有迟疑:“你快去帮我追,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我都给!”
陆愔儿一头扎进漫无边际的大雨里,寻找那只兔子。
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一刻也不敢停下来。豆大的雨点砸进她眼里,被她举手擦掉。视野重新清晰,又被雨砸得模糊。
最后找到了那只兔子,她抱回庙里。
她身上被雨淋得湿透,又因为摔了好几跤,浑身都是泥点,把那只原本白得像棉花的兔子也染得脏了。
她把兔子交给那个女孩:“我找到了。”
女孩的脸却垮下来,看乞丐一样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兔子弄得这么脏!”
她惦记着母亲的病,只想快点拿到钱:“你过我帮你找到兔子你就给我钱的。”
“你弄脏了我的兔子,还想给我要钱!”
女孩突然踢了她一脚。她身体不稳跌在地上,怀里的兔子跳下地。
那女孩朝着兔子也踢了好几脚,把兔子踢得跑了,转而又去踢她:“你赶紧滚,我不想看见这么脏的东西!”
她从地上站起来:“我们好的,你必须给我钱。”
“你是哪里来的无赖,可真是不要脸。”女孩一头扎进父亲怀里,哭着道:“爹爹,快把她们赶走,她们好脏。”
一身乡绅扮的男人鄙夷地看了陆愔儿一眼,恶声恶气地赶她走。
陆愔儿扭头看了看奄奄一息的母亲,朝着那户人家忍辱跪下:“求求你们给我点儿银子,我要拿来救命的!”
“你救什么命?”长相刻薄的男人嫌恶地看着她:“不是所有人的命都叫命。像你们这种人,活着只是徒惹人嫌,不如死了干净。”他把自己女儿抱得远了些,生怕陆愔儿会沾染到他们一样:“还不快滚!”
陆愔儿从地上站起来,瞪着两只又透又亮的眼珠,对那男人道:“这个地方不是你们的,凭什么要我们走!”
男人没想到一个半大点儿的丫头片子竟敢这么跟他话,气得踹了她一脚,又吩咐随行奴仆:“还不快把她们撵出去!”
陆愔儿和蒋笙被丢出了破庙。
这个时候,陆愔儿发现,世上是没有神仙能来救救她的,只会有人过来,在烹煮她的油锅下加把柴。
她看着自己母亲,母亲好像是要死了。等母亲死了,她就什么亲人也没有了。
从此就是孑然一身,不知道能在这个世间活多久。
后来,蒋笙被雨浇得睁开了眼睛,扭头去看正陪在她身边的女儿。
她的女儿还那么,瘦弱得像是要被这场雨冲刷殆尽。
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她不能丢下她一个,把她留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上。
蒋笙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牵起陆愔儿的手,带着她去了城里的当铺,把陆炳留下来的唯一一件遗物,一柄羊脂玉发簪当了。
靠着那些钱,蒋笙活了下来。
蒋笙常,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人不能活在回忆里,要向前看。所以陆愔儿从不敢轻易去回想以前的事。
可是现在,她又想了起来。
她本命如草芥,从来都没有想过,在将来会有一个人跟她,她的命很重要。
她神色异常,双目无神,似是想起了什么。
邹临祈发现她有些不对劲,正要问,面前的女孩却抬起了头,眼带笑意:“那我会好好活着的。”
不管怎么样,都会努力活到最后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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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宫外传来消息,在五王府不远的一个巷子里发现了一具死尸。死尸身上有多处伤口,死亡时间推断是今卯时初。
死尸身份是钟演家的大公子钟存岳,钟演如今所剩的唯一一个儿子。
钟演听到消息后就病倒了,强拖着身体进宫来找皇上哭诉,求皇上彻查凶手,还他儿子一个公道。
皇帝下令,着京兆尹余菖查明真相。
陆愔儿听此事,知道邹临祈是想把事情引到五王那边。
依她对他的了解,他以前并不是一个会用阴诡手段算计别人的人。之所以会变了一副性子,难道是因为他与五王素有仇怨?
她没有再深想下去,只是记起再过几天又是月中,是她毒发的日子。
她还没有研制出解药,需要依靠香扇的施舍才能平安度过这个月。
等到晚上,邹临祈仍一直待在前面的书房里,并没有要来找她的算。
他最近待她有所缓和,或许是因为猜到了上次郦清池遇刺后,是她做出解药救了他一命的原因。现在每次看到她,他的脸色不再总是冷冰冰的,眼睛里也有了温度。
不管是因为什么,他的脾气总归是变得好了,她不再像以前那么怕他。
她熬煮了一碗安神汤给他送去,把汤放下后,趁机道:“我在宫里没有认识的人,这里的宫女我也使不惯,你能不能帮我把香扇接过来?”
邹临祈垂眸去看她送来的汤。
似乎她每次有求于他,就必要带些东西过来贿赂。
他有些好笑,合了书道:“香扇虽是你从的贴身侍婢,可我看你倒是与怀微走得近些,缘何要找香扇,不找怀微?”
陆愔儿心里一跳,生怕他已经开始怀疑她的身份了。
他分明也并不经常见她,如何就知道了她与香扇的关系甚至都不如怀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