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昨夜的话, 还作不作数?”女子明眸皓齿,笑盈盈又一句。
傅长烨抬眸看她,一眼瞥见她颈肩的红痕, 还有那泛着水光的双眸,眸中写满期待。
她话做事, 向来有自己的谋算,这一次必定又会与他提要求。
对她,他心知肚明,将她看得透透地。
“嗯。”傅长烨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双手一紧, 束紧了腰间金丝束带,又恢复了一惯的清冷禁欲。
愉景瞧他这端肃模样, 暗自腹诽,谁能想到人前一本正经的君王, 纱帐内,床笫间, 竟会是个饕餮之徒呢?
“陛下, 后宫日子,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长日漫漫, 实在是无趣。”愉景叹了口气, 幽幽道。
傅长烨原本想要跨出去的脚步一滞, 扭头看她,目光中带着一丝将她看穿的炎凉。
“所以呢?”傅长烨问。
“听翰林书画院……”
“准了。”
愉景的话还没有完,便被傅长烨断,直接许了她的请求, 甚至都没听清她什么。愉景又惊又喜,没想到他这么果断。
“陛下当真?”
愉景心翼翼,再次求证,却换来一道凌厉而带着挑衅的目光。愉景立马闭嘴,对他摆出一道亮丽的笑容,目送傅长烨离去。
一出棠梨阁,冷风迎面而来,直吹得傅长烨了个激灵,他心下一软,抬眸看一眼棠梨阁,想起了所谓温柔乡,大抵就是如此。
心中顿时满是柔情。
翰林书画院?男人眉目上渐染寒霜。
昔日苏舜尧有一好友,名叫杜文卿,两人同为新科进士,且是同乡,感情甚好,常在一处读书写字,在朝中更是同进同出。
他与苏舜尧本是相互扶持的关系,可不知何故,有天两人突然交了恶,在宫门前大出手。
杜文卿单薄,苏舜尧魁梧,杜文卿当然不过苏舜尧,所以一气之下,割袍断义,当着众人与苏舜尧决裂,不再来往。
此后苏舜尧步步高升,逐渐身居高位。可曾经意气风发的杜文卿却渐渐掩没在人群中,转进了翰林书画院,也不再和人多交道,终日只与书画为伴。
当杜文卿的名字再次被提起时,却是因为一桩隐秘的自宫事件。
天寒地冻,呵出的气息在暴露的空气中,瞬间凝成白雾。
傅长烨搓了搓手,登上龙辇,思绪还在杜文卿身上。
杜文卿自宫,为的是与后宫先帝宠妃言妃撇清关系。
言妃尤爱杜文卿的画作,所有他的画,几乎全被她收集了去,渐渐地宫里就有了传言,言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先帝的,反而是他杜文卿的。
于是,杜文卿于无奈之下,选择了自宫,平熄了传言,言妃也因此得以保全,二人也从此再未见过面。
这事本恢复了风平浪静,可是有一日,言妃突然悬梁自尽,在一片慌乱中,所有人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她在后宫,过得并不开心。
但一切为时已晚,言妃走了,她的女儿亦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杜文卿也被人发现,独自在府中用一杯毒酒,送了自己的性命。
龙辇中,傅长烨按了按眉心,当年的事情,追查起来极为不易,但言妃隐藏女儿,送她出宫,杜文卿追随言妃而去,这已隐隐明了一切。
今日愉景提及要去翰林书画院,傅长烨想,要去就去吧。
自古深情多伤人,那些隐秘而浓烈的爱情,就让她去慢慢接受。
杜文卿浪漫,深情,有才,骨子里有着文人的傲气。
言妃一心渴望宫外,纵富贵繁荣,可心中寂寥。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身份,却因为书画,产生一样绚烂却隐秘的情感。
但是这样的情感,注定不能被人所容,也注定会成为把柄。
所以言妃不愿杜文卿再次受到伤害,选择了自尽,而杜文卿在误以为她母女皆亡后,也心灰意冷,选择了去陪伴她二人。
苏舜尧便是那个用把柄挟持他二人的人。
傅长烨默默移动手中玉扳指,在这整个事件里,苏舜尧耍得那些个自以为高明的手段,那些阴毒,他要一一替愉景清算。
……
日光高照,穿过带着点积雪的树梢枝头,落在翰林书画院的书架上。
书架高大成排,书卷整齐摆放,愉景一步步缓慢行其中,鼻息间全是纸墨淡淡的香味。
细长手指抚过书架,愉景突然心痛得难以呼吸。她有些激动,一遍遍在心底道:“父亲,母亲,女儿来了,到了你们曾经走过的地方……”
书画院文人气息浓重,喜欢在这里的人,又能有多少擅于心计之人?
所以,父亲母亲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有着怎样悲痛的过往?
愉景每想一次,心底就难受一次。
愉景正沉溺在悲伤情绪中,突然书架顶端传来一声吱嘎声响,细细碎碎的,却足以断她的神思。
她抬眸去瞧,不期头顶落下了一卷书画,不偏不倚,正往她砸来。
愉景吃痛,一壁捂头,一壁捡起画卷,却被画卷上的画作吸引了目光。
春日游湖图上,美人侧坐,眉间似有惊喜,卷起了袖子,手指点过清波,落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涟漪下,是两条游得正欢的游鱼,它们似乎兴致极好,正嘴对嘴,亲在了一起,连着吐了两个泡泡。
美人戏水,意境欢快,不难看出画者当时的心情也应是极好,像是热恋之人,再不济也是有心许之人。
是个大胆的画师,愉景想罢,继而弯腰将画卷捡起,忽而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她起身的瞬间,盖到了她面前。
“不多看一眼?”傅长烨问道。
愉景明白过来,原来刚刚扔画之人便是他,她带着点惊诧,又看了看日头,原先这个时候,他应该还没下朝才是。
“我担心你没有那个鉴赏能力。”不待愉景相问,傅长烨先道,生生将愉景的话给堵了回去。
他瞥了瞥女子眼角,果不其然,在那里看到了一丝水花。
他的心,倏忽间就化了。
其实今日上朝时,他就后悔了,他想他不应该答应让她来书画院的,睹物思人,由画生情,他料定了她会难受,所以待下朝,他便不做停留,直接往书画院而来。
在她心底,他是个坏人,他这个坏蛋一来,便能冲淡她的悲伤情绪,所以有了刚刚那扔画的一幕。
书画院里,苏舜尧的耳目同样不少。傅长烨从愉景手中夺过画卷,这画出自杜文卿之手,因为没有署名,所以没几个人知道。
“喜欢这幅图?”傅长烨颠了颠画卷问道。
“嗯。”这幅画莫名有种熟悉感,愉景想要看看这画出自何人之手,可惜画上竟然没有落款。
“喜欢也不给你。”
傅长烨罢,扭转画卷,以一边卷轴抵到了愉景下颚,当着众人面,目光带着调.戏,“景你若是喜欢美人图,那我给你画一副。”
傅长烨意态慵懒,目光缓缓瞥过程宋。
程宋会意,昨夜傅长烨整宿留宿棠梨阁,今早离开之时更是在棠梨阁外流连了许久,目光多有不舍。一下朝,又直奔愉景而来。
其中意味明显。
傅长烨的战斗力,程宋是知道的,前半月压制得久了,怕是纾解不够,不会罢休了。
程宋连忙后退几步,将众人赶出了藏画阁外。
“陛下?”见着众人离去,愉景脸红欲滴,刚刚因睹物思人而起的郁结之气,也瞬间被傅长烨的胡搅蛮缠给击破。
“怎么不愿?还是害羞了?”瞧见女人涨得通红的脸,傅长烨心中担忧一点点回落,顺势拉过她的手。
她手心冰凉。
傅长烨默默握紧了,若是他不来,她今天心理还能过去吗?
她这才接触自己身世一个边角,情绪就如此起伏,那一旦知道整个事情,明白自己父母的身份,以及被她称为养父的人,竟然是害她生父母的元凶,她又该如何应对?
一个侍女花成子的死,她都难受多日,那身世揭开,她承受得住吗?
书架后退,二人一前一后,踩着光影前行。
男人昂首挺胸,步伐坚定,愉景跑着追随他的脚步,鼻尖微微出了汗珠,手心也跟着暖和了起来。
及至藏书阁最里面,傅长烨脚步不停,只手撑开门板,精致的雕花木门被大力移开,发出“哐当”一声,紧接着愉景只觉腰间一紧,便被人毫不客气按在了迅速合起的门板上。
“呜……”愉景的呜咽被炽热的唇舌堵了回去。
在木门关上的瞬间,透过一丝门缝儿,傅长烨半睁着眼睛,看到了极速转身的程宋。
这宫里,可信之人多吗?多的。
不可信之人多吗?也是多的。
不急,静待时机,一网尽。
“陛下。”
傅长烨神思游离的瞬间,愉景乘机从他怀里脱身,一拳锤到了他心口上,她又羞又恼,怒目瞪他,实在不明白,他这人的兴致怎么这么的……多……
又有心情和他斗气了?很好。
傅长烨理了理略略凌乱的衣角,不想告诉她,他也被人背叛了,只不过他不在乎。
他微微挑眉,面不改色,故作放.荡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是奇怪,明明是今早分开,可是一上朝时,又想了……”
“心底想的,全是你的影子,还有你动情时的声音……”
一句句,全是混话,可他起来却是一脸淡定坦然,愉景无语,与他隔开一臂距离,心底有些沮丧。
翰林书画院这么大,凭她自己想要寻到父母亲当年都经历了哪些,何其困难?
“这里的画作,还不是最好的,国朝最好的画作,都藏之于秘阁。”
阳光照到桌面上,白瓷瓶,红腊梅,恶狠狠防狼一般盯着自己的美人儿……
一切,赏心悦目。
傅长烨半偎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敞椅上,轻飘飘将愉景心心念念之地了出来,甚至撩.拨她道:“想去秘阁看一看吗?”
愉景一怔,想起苏舜尧的话,进了秘阁,便可以看到父亲的画,能入秘阁的画不多,这样一来,她再寻人,便简单了许多。
愉景毫不犹豫点头。
傅长烨手指,一下一下轻扣着桌面,木质桌面发出沉闷声响。
进了秘阁,找出身世,然后呢?要出宫吗?
那一床碎银他还记得呢,那是她的后路啊。
傅长烨抬眸,目光直视愉景,女子目光坚定。
原来她不是没有主意,也从不是唯唯诺诺攀附他的女子,她心中主意多着呢。
只可惜,她遇到了他。
会放她走吗?当然不会。
会帮她吗?看表现。
“既然想看,那么……”傅长烨目光遽然收紧,直视着她,出一字,“脱……”
愉景脸上好不容易升起的笑容,瞬间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