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青春言情 > 我与美强惨二三事 > 第25章
    她她是巫祝。

    巫祝, 事鬼神之人。

    韩琅原本是不信鬼神的,但现在宋离身上的种种怪异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见识的短浅。

    不过这种困扰并未持续多久就变淡了,它被时间悄悄的抹杀掉, 一点痕迹都不留。

    待先王的葬礼完毕后,魏宁正式布告百官,罢免前相邦陈曲,任命韩琅为相。

    此举在朝廷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已有不少人探听过韩琅的具体来历, 纷纷出言抗议。

    世族永嘉侯拄着拐杖, 言辞激烈道:“那儿在齐国连王室宗亲都敢杀,如今逃到我魏国来, 君上却要拜他为相。如此品性恶劣之人,怎可担当一国宰相?!”

    “是啊, 请君上三思,此人不可为相!”

    “君上, 我魏国的相邦怎可授予齐国人?那韩琅身有污迹, 又年纪轻轻, 老臣从未听过此人的大才,若君上执意而为, 恐难服众!”

    “请君上三思!”

    “君上,此人立了功劳护送君上回国, 君上感恩可赏赐他财帛,但一国相邦之位不可儿戏,还请君上以社稷为重!”

    “君上……”

    众大臣连连进言,声音悲恸, 仿佛魏国从此就要完了似的。

    抗议言辞此起彼伏没完没了在大殿里延绵不绝。

    魏宁听得头痛欲裂。

    他跪坐在彩绘漆案后单手扶额, 任由他们七嘴八舌吵嚷。

    直到他们久久得不到回应后, 声音才稍稍了下来。

    魏宁指了指众人,大嗓门道:“众爱卿怎么不了,寡人都听着呢。”

    人们闭嘴不语。

    魏宁站起身,叉腰道:“启用韩琅为相,是寡人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你们一帮人反对,是不是不满意寡人这位新君?”

    此话一出,群臣纷纷下跪道:“请君上息怒!”

    魏宁重新坐下。

    面对这群迂腐顽固,他是没有口才去服他们的,索性对身边的寺人道:“传韩琅进殿。”話

    寺人高声宣报:“传韩琅进殿——”

    片刻后,韩琅不疾不徐入殿。

    他头戴高冠,身着一袭浅灰色深衣,腰束大带,革带上只佩戴一枚玉佩,是韩家的祖传玉。

    众人偷偷量,只觉得那人太过年轻,眉目生得细致文秀,唇红齿白的,身段高挑笔挺,通身都是书卷气。

    与这群常年累月在政堂上摸爬滚的老油条们对比,韩琅犹如一颗刚剥了壳的鸡蛋子滚进了墨缸里,扎眼得很。

    乳臭未干,黄口儿……是他给他们的第一印象。

    所有人倚老卖老,对这个缺乏社会毒的年轻人嗤之以鼻。

    韩琅无视众人的轻蔑,款款而来,恭敬跪拜。

    魏宁亲切道:“相邦免礼。”

    韩琅站起身。

    魏宁有意考他,道:“寡人有一道难题想请相邦解答,不知相邦可愿助寡人答疑?”

    韩琅:“请君上赐题。”

    魏宁看向众人,指着他们道:“寡人现在已经把相邦请到大殿上来了,你们有什么疑问只管问。今日有何疑问众卿皆在殿上弄明白了,若出了这大殿,寡人还听到关于相邦的流言,那就别怪寡人不给众爱卿留情面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吭声。

    中大夫郑士则牵了个头,抱着笏板出列,朝韩琅行了一礼,问道:“臣有一疑问想请教韩相。”

    韩琅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士则道:“我大魏处四战之地,夹在韩赵齐秦楚之间,敢问韩相,魏国要如何才能在列强中自保立足?”

    韩琅一字一句答道:“富国,强兵,方能立足于世。”

    郑士则:“如何强兵,如何富国?”

    韩琅沉吟片刻,方道:“立国根基乃民众,民者,以国为家。唯有国平,家才安定,家安定,社会方才太平,社会太平,则国运昌盛。”

    郑士则虽然也是新君的人,但到底对韩琅这个年轻人有几分不服,继续追问道:“如何安民?”

    韩琅抱手而立,不答反问:“敢问中大夫,黎民所需何物?”

    一人不屑道:“韩相笑了,天下百姓皆为生存而劳作,自然是为碗中之食奔忙了。”

    韩琅笑了笑,谦逊道:“这话得极好,倘若魏国能给百姓衣食,他们又何必流离失所?

    “故臣认为,鼓励农耕,轻赋税,私田自主,皆是促进百姓积极垦荒的国策。若遇丰灾年,由国家调控粮价,以防谷贱伤农,谷贵伤民。以国为基,令百姓得以依靠,自然人心所向。”

    郑士则捋胡子若有所思。

    韩琅继续道:“无规矩不成方圆,社会若要安定,需得立规矩。

    “臣以为,立法布之于众,奖惩分明,以法规范秩序,以法约束王权,不分亲疏,皆断于法,方能使民信服。

    “此乃臣认为的治世之道。

    “唯有法治,才能有效震慑施恶者。法则,规范百姓行为,使社会有秩序,便于国家管理。

    “一个人人守法的太平国度,和能为百姓口粮兜底的国家,方才能安居乐业,促进人口稳定增长,这才可称之为富国。”

    这话听得魏宁痛快,赞道:“得好!”

    人们窃窃私语。

    魏宁露出欣赏的目光,问道:“何为强兵?”

    韩琅行礼道:“募兵制可强兵。”

    魏宁知道他肚里装得有东西,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充满着期待。

    韩琅看向大将军徐良,问:“敢问徐将军,我若给将军两支队伍,一支为征兵,以民间百姓为主;另一支则为募兵,以日日操练上战场杀敌为主。这样的两支队伍,何为强大?”

    徐良回道:“那还用吗,当然是募兵更强了!”

    韩琅朝魏宁行了一礼,“臣以为,强兵之法,便在于募兵。国家精挑细选,专为战场杀敌所训。他们无需服劳役,也无需耕种,只需日日操练,为战场而生。这样的军队,方可称之为强兵。

    “民养兵,兵护民,君权控兵,以法治世,方能富国强兵,与列强一争胜负,立于不败之地。”

    这番话得到了魏宁的高度认可,他看向郑士则,问道:“中大夫,相邦的答疑可解了你的惑?”

    郑士则行礼道:“回君上,韩相见解独到,臣信服。”

    永嘉侯不屑道:“依老臣之见,这不过都是纸上谈兵,若真有益处,那齐国君主为何不用?”

    韩琅对世族向来不睦,因为他们的利益是有矛盾冲突的,结果他还没开口,魏宁就道:“永嘉侯可有治国之道,且来听听?”

    永嘉侯:“君上……”

    魏宁抱手问:“我魏国处于四战之地,谁都可以过来啃上一口,永嘉侯可有富国强兵之策供寡人解忧?”

    永嘉侯被问住了。

    魏宁发牢骚道:“寡人天天睡在刀尖上不安稳呐,腹背受敌,若不求强自保立足,不准明儿就成了亡国君主。”停顿片刻,“咱大周的天子还在呐,可是谁稀罕那王位,弱国没有王权,寡人才继位几天,想多坐几日不行吗?”

    永嘉侯跪地道:“请君上息怒。”

    魏宁用傲娇的眼神量他,似笑非笑道:“寡人不怒,寡人就是弄不明白,你们拿着寡人的俸禄不替寡人分忧,反而还处处遏制寡人,是嫌这官做得不痛快,还是嫌祖上荫庇得太久了?”

    此话一出,众臣纷纷跪地,异口同声道:“请君上息怒。”

    魏宁哼了一声,啐道:“难怪寡人的王兄会生病,想必都是被你们这帮人气的。”

    他跟先王的性子完全不一样,身上有一股子匪气,就算现在成了一国君主,那种流氓习性仍旧改不了。

    有时候韩琅是欣赏这种匪气的,因为对付世族就需要耍流氓。

    你若跟他们讲规矩,他们会彻底把你扼杀在摇篮里。

    就如同当初的齐君那样,胸中有抱负有野心,但处处受世族限制,继而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怨天尤人。

    这样的人难成大事,因为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魏宁却不同。

    他这人最不讲究的就是规矩,虽然毛病不少,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精通,但在大事上不糊涂,分得清善恶,明得了事理,懂得未雨绸缪,这就已经足够。

    对于韩琅来,这样的君王,已经足够他竭尽心力去辅佐。

    如今新君执意罢免陈曲,启用韩琅为相,任凭百官反对,架不住魏宁名正言顺上位和母族势力,只得不了了之。

    韩琅正式拜相后,魏宁召他入王宫会见。

    君臣席地而坐。

    魏宁吃着新鲜果子,道:“相邦啊,寡人心里头其实有一个结,不除不快。”

    韩琅心中了然,“君上心中的结,让臣斗胆猜一猜,可是当初在浔遥与徐良接头时被伏一事?”

    魏宁拍大腿,“知我者,相邦也!”

    韩琅垂眸不语。

    魏宁道:“朝中老迂腐实在太多,皆是看寡人不顺眼的,寡人拿俸禄养他们,可不是让他们给寡人找不痛快的。”

    韩琅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袖子,淡淡道:“那便杀之。”

    魏宁:“如何杀?”

    韩琅:“江陵君在先王病危时图谋不轨,意欲谋反,同党皆应查处,以儆效尤。”

    这个理由很得魏宁喜欢,他轻轻抚掌,笑盈盈道:“杀鸡儆猴,妙啊,妙极。”

    新君查处江陵君逆反一事搞得百官人心惶惶,当初站错队的人无不恐慌,有人甚至弃官而逃。

    与外头的风声鹤唳相比,相府内却平和安宁。

    海棠院里摆满了不少锦缎器物,皆是商贾巫光越送来的。

    自他平安把魏宁护送回国后,魏宁从自己的府库里取出不少财帛赏赐与他。

    巫光越是生意人,魏宁终究是国君,他这等商贾是攀不上交情的。

    但韩琅不一样,不定往后他们还有合作的地方。

    院子里琳琅满目摆了不少稀奇玩意儿,宋离还是头回见这场面,好奇地东挑西拣。

    晚些时候韩琅回府,换下一身便服过来看情形。

    现下已经入秋,他一袭月白深衣,头戴玉冠,仪态从容。

    见他进院子,家奴行礼,宋离却不,拿着一支玉钗道:“那巫光越来贿赂我了。”

    韩琅嘴角微勾,问:“可有相中的物什?”

    宋离贪心道:“有,我全都想要。”

    韩琅背着手去看屋里的琳琅满目,“你若喜欢,便都留下来。”

    宋离跟在他身后,探头道:“先生如今已是一国宰相,名声总是要的,若让他人知晓先生私受贿赂,岂不遭人弹劾?”

    韩琅不以为意,淡笑道:“弹劾我的人,都会去见先王。”

    宋离:“……”

    她不禁在心中默默腹诽,这人已经从白兔变成了大灰狼。

    联想当初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身上的少年气极重,清纯得要命。

    如今仅仅只隔了一年多,整个人完全脱胎换骨,城府极深,心也够狠,虽然在她跟前总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但割人头颅时手起刀落的麻利丝毫不像柔弱文人。

    有时候宋离会被他那张脸迷惑,他再怎么纤秀文雅,也有一米八几的个头,再怎么手无缚鸡之力,也是具有攻击性的。

    在韩琅俯身拿桌案上的一只木盒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他瞬间被定格,保持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

    宋离弯腰看他,她手中的玉钗被凝结在半空中——但凡时间冻结,这里的所有东西她都没法挪动。

    她蹲下身歪着脑袋观摩那张脸,垂下来的眼睫挺长,桃花眼与泪痣勾勒出撩人风情,鼻梁挺直,唇色在白皙的肌肤下显得艳丽。

    宋离的职业病又犯了,自从她发现响指就能冻结时间后,内心的亵渎念头犹如野草般滋长。

    这人生于两千多年前,算得上祖宗。

    他是属于书本上的历史人物,形象是扁平的,可是现在他却有血有肉。

    他的长相符合她的个人审美,并且还满足了她对这个时期士族文人的幻想。

    谁不喜欢聪明漂亮并且脾气还好又尊重她的男人呢?

    不过这种喜欢也仅仅只是喜欢。

    它与男女情爱无关,就像她喜欢收藏火机一样,各式各样的火机。

    宋离把他当成了珍贵的藏品,东摸摸西看看。

    只是遗憾,她没法扒拉他的衣裳。

    如果在他沐浴的时候她再把时间冻结,这个想法……很大胆。

    随着一声响指,韩琅恢复如常,他继续俯身拿桌案上的木盒。而那支被凝结在半空的玉钗应声而落,宋离连忙去抢,险险把它接住。

    韩琅扭头看着她的举动,有些许困惑。

    当天晚上他在书房里熬了大半夜。

    近段时日忙碌纷纷,因为朝中不少人落狱。

    夜深人静时韩琅还坐在书案前提笔书写,整个书房都被油灯照亮。

    宋离送来宵夜,并未意识到他笔下的朱红皆是人命。

    新君以参与江陵君逆反的罪名捕杀数十名官员,其中世族成员占了一半。

    但凡以往跟江陵君有一丝关系的统统抓捕入狱。

    此举令魏国旧贵族们恨得咬牙,却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心知肚明,当初如果是江陵君继位,那现在死的就是新君。

    如今新君杀鸡儆猴泄恨,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反抗,只能默默忍耐。

    而捕杀旧贵族其实也是韩琅的意思。

    如果魏国要大刀阔斧进行变革,就必须先集中君权,只有君权集中,变革才能顺遂,魏国才能彻底脱胎换骨,从贫穷走向富裕。

    秋风萧瑟,京城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肃杀。

    在这个时候,赵国派使者来讨要黔城了。

    魏宁在大殿上耍无赖,向赵国使者哭诉道:“赵君欺人啊,当初寡人在贵国做人质时得知王兄病重,意欲回京探亲,却被贵国扣押不允回国。寡人实在无奈,逼不得已与贵国签下割让黔城的协议,这才得以脱身回国。”

    此话一出,底下群臣皆愤。

    这些人虽窝里斗,但有外敌来侵,立马扭成一条绳对外。更何况还是割让城池这等辱国之事,永嘉侯愤慨道:“赵国简直欺人太甚!”

    徐良道:“赵君脸皮甚厚,趁我国内患之时胁迫,实非君子所为!”

    “是啊,先王病重,君上回国探病,却被故意扣押,逼迫我魏君以黔城交换,如此作为,叫天下人耻笑!”

    “黔城不能给!那是我魏国的领土,他赵国凭什么来讨要,谁给的脸?!”

    群臣激愤,喷得赵国使者满脸唾沫星子。

    上头的魏宁还在假惺惺抹泪,韩琅则抱着笏板不发一语。

    那赵国使者但凡一句话,总会有十句话堵过来。

    如此一番周旋,他扛不住了,只得灰溜溜回了官驿。

    魏国不愿割让黔城的消息传到赵寅耳里后,这才意识到被韩琅诓了。

    他被活活气笑了,心知黔城是讨不回来的,只得退而求次讨人。

    于是赵国使者再次在大殿上讨要韩琅。

    结果魏宁再次哭诉,言语悲恸道:“东兴君欺人,既想要寡人的城池,还想要寡人的相邦。”

    罢看向赵国使者,抹泪道:“尊使可知相邦意味着什么吗?国之栋梁,我魏国的国柱啊。你们赵国也太会欺人了,连我魏国的国栋都要挖去……”

    赵国使者:“……”

    不出意外,他又遭到了一阵口诛笔伐。

    得知韩琅在魏国官拜宰相后,赵寅被气得大病一场。

    他的心气儿素来高傲,哪曾想被韩琅这般戏耍,既丢了颜面又折了傲骨,一时想不开病得下不来床。

    魏国虽然耍无赖,好歹也知赵国曾经的恩惠,故特地让赵国使者带回金银财帛、锦缎布匹、美人和数十头牛马酬谢。

    这酬劳已经算大方了。

    赵国虽没讨到好,但目前并不适宜跟魏国交恶,便收了财帛把这事揭过不提。

    接近隆冬时,江陵君逆反案才算告一段落。

    这出杀鸡儆猴的威力是巨大的,它震慑住了魏国存活下来的世族们,同时也让他们看到了新君的铁血手腕。

    可是他们更加明白,魏宁的背后有一双手在推动,那人就是韩琅。

    他是世族们的敌人,永远都无法和解的那种,因为变革与守旧的利益永远都是对立的,不可调和的。

    然而对于韩琅来,任何阻挡他推行法治变革的人都是敌人。

    他一生唯一的信念便是把魏国变强。

    法治强国,是他的终极信仰,哪怕以身殉道,也在所不惜。

    今年冬季落下来的第一场雪,把平城里的血腥掩埋洗净。

    寒香园里的梅花开得正盛,炉上的谷酒咕咕冒着热气,韩琅坐在亭下与郑士则赏梅煮酒。

    郑士则年过半百,性格比较直爽,私底下跟徐良的关系也好。

    韩琅毕竟是外来者,虽护主有功,到底太过年轻。

    起先他们对他不是很待见,后来相处久些,才看清他是有大才的人,这才愿意深交。

    漫天飞雪纷纷扬扬,郑士则拢了拢衣袍,道:“昨日下官看过韩相的垦荒令,策略极好。”

    韩琅给他斟了一杯酒。

    “农耕,国之根本。魏国不养闲人,也养不起闲人,唯有让百姓有地可种,有粮可食,方才不会聚集生乱。”

    郑士则点头,“只要地方官吏执行力度强,我魏国百姓就不愁没粮吃。”

    韩琅笑了笑,谦虚道:“郑老在魏国扎根数十年,对国情了如指掌。我初来乍到,总是有看不透的地方,许多事情还需你指点一二。”

    郑士则拱手道:“韩相过谦了。”停顿片刻,“此次江陵君逆反案牵连到众多人,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

    “得饶人处且饶人,下官到底愚钝,有些人虽有瓜葛,但也不至于因此丢了性命。君上如此做派,实在让人胆寒。”

    韩琅抿了一口酒,隔了半晌才道:“郑老敢怒敢言,我韩琅是佩服的。”

    郑士则没有话。

    他向来直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有什么什么,也不怕得罪人,所以干了几十年还是个中大夫。

    这种人韩琅是喜欢的,跟他交道不需要太费心思。

    “我就想问郑老一句话,你若是君主,可愿大权旁落?”

    郑士则愣住。

    韩琅慢悠悠道:“君权,君王掌权,方可称之为一国之王。君上若想开辟出一番成就,唯有牢牢把握王权,掌生杀,不受世族遏制,才可称之为王。”

    郑士则并不认同,“话虽如此,但无辜之人因此受牵连,实难服众。”

    韩琅不以为然,“成王败寇,脚下踩着皑皑白骨,哪个能不错杀,能不见血呢?”又道,“每一个太平盛世底下都会埋冤魂,藏枯骨,谁又会来为他们鸣冤?”

    郑士则喉头滚动,没有话。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年轻人仿佛已经很老很老了。

    那一腔孤勇热血与赤忱早已在韩老夫人自刎时死去。

    那具深埋在雪地里的枯骨冤魂无人认领,甚至连去祭拜都要心翼翼。

    这么多无辜的人,谁又会永远记住他们呢?

    韩琅平静地望着落在寒梅上的飞雪,也不知是腿伤落下了病根还是其他原因,有些隐隐作痛。

    傍晚时分左腿寒气侵入,犹如泡在冰窟窿里疼痛难忍,宋离命人请来医师看诊。

    那医师扎过银针,开了药方,叮嘱仔细保暖,勿要冻着。

    送走医师后,宋离备下羊绒护膝绑到韩琅腿上,道:“想是落下了病根,往后有得你受了。”又道,“天冷了,先生莫要熬夜,更不宜久坐。”

    韩琅并未放到心上,只道:“无妨,有轮椅可使。”

    宋离啐道:“既然有轮椅,那你一辈子都下半身不遂坐轮椅好了。”

    韩琅:“……”

    这话委实恶毒,他悻悻然闭嘴不语。

    宋离把被子给他掖好,又把炭盆挪近了些。

    韩琅憋了憋,心翼翼道:“劳烦宋姬把案桌上的竹简拿给我瞧两眼。”

    宋离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你这是007全年无休呢?”

    韩琅:“???”

    由于腿伤不便,第二天他是坐着轮椅去上职的。

    魏宁知他旧疾复发,准允他在府里办公。

    一时间,相府变得热闹起来,时常有官员出入。

    年底各方上计考核从地方政府传来,竹简一箱又一箱全都堆积到了相府,工作量成倍增长。

    韩琅旧疾,到底不适合久坐,时常需要拄着拐杖活动筋骨,再加上他又是一个追求效率的人,跟以往比起来确实不太方便。

    辛丹识字少,帮不上什么忙,其他人又不可信,故而宋离成了他的助手。

    她会识字,也能写,有时候韩琅会让她代笔。

    他只需拄着拐杖在书房里慢悠悠踱步,把心中所想出来,宋离则依言记录。

    她从来不知,做一国宰相竟是这般繁琐,除了军务,大大所有政务都需宰相审批,而后呈给国君过目。

    偏偏魏宁是个非常会享受的人,放权放得很彻底,天天忙着吃喝玩乐,几乎是不闻不问。

    如此一来,宋离也跟着被迫熬夜。

    她会把代笔的竹简仔细归纳好,因为韩琅会抄写一遍。

    两人协作,韩琅在体力上要轻松得多,总比坐在桌案前一边想一边写要容易。

    宋离本身也是个好奇的人,有时候看到困惑的地方会发出疑问。

    韩琅皆耐心解答,并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就报以轻视的态度。

    应该从二人接触之始,他的态度就一直比较谦和,除了最初的男女大防。

    现在他已经不太讲究这个了。

    因为宋离压根就没有男女大防的觉悟,从而把他也带偏了,仿佛跟她相处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没有门第等级,也没有男尊女卑。

    就算现在韩琅拜相,宋离也不曾向他行过礼。

    连韩琅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是不符合时代背景的。

    当然,府里的仆人们也不会纠结这个,应该没有人会特意去注意与宋离相关的事情。

    她身上像有滤镜一样,令他们主动选择忽略无视。

    夜深人静时,书房里的灯火还在静静燃烧。

    韩琅坐在书案前抄宋离上午写下来的代笔,宋离则在一旁仔细整理,将审批好的竹简装入布袋中放置于木箱里。

    外头风雪恣意,室内温暖如春。

    炭盆里埋了好几个芋魁,已经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宋离整理了一半,便拿旁边的铁钩去掏盆里的芋魁。

    那芋魁已经熟透。

    她也不怕烫,把全部芋魁掏出,趁热剥皮吃了起来。

    韩琅被那香气引诱,也有些馋了,搁下笔道:“给我也来一个。”

    宋离递了一个过去。

    韩琅接过,娴熟地扒芋魁皮,入口绵软细腻,味道跟时候吃过的一样。

    他犹记得时候韩老夫人也喜欢在炭盆里埋芋魁,每回他去她的院子,只要往炭盆里扒拉,总会有东西出来。

    而今他孤身一人,却从未感到过孤独,因为身边也有人喜欢在炭盆里埋芋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宋离的存在。

    她跟辛丹是不一样的。

    辛丹会自主划下主仆的界线,她却不会,不论是什么,还是做什么,从来都是我行我素。

    而他总会去试着满足她,因为她从来不提要求。

    芋魁是有饱腹感的,宋离连着吃了三个才觉得差不多了。

    她其实有些遗憾,这个时期没有红薯,要是有烤红薯就更不错了。

    稍后辛丹送来宵夜,是热乎乎的汤羹。

    宋离已经吃不下了。

    韩琅舀了一碗。

    辛丹把芋魁皮收拾干净,宋离道:“辛丹要不要也来一个?”

    辛丹摇头,面色痛苦道:“奴不爱吃芋魁,时候没粮唯有芋魁果腹,天天都吃它,已经怕了。”

    宋离失笑。

    她洗干净手,继续到桌案前整理竹简,瞥见韩琅刚才抄写的字迹,故作惊讶道:“咦,先生写错字了。”

    韩琅顿时紧张起来,忙端着碗探头问:“哪里错了?”

    对面的辛丹笑了起来,宋离也笑了。

    韩琅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被她捉弄了,指了指她,无奈地往嘴里塞了两勺汤。

    吃饱漱完口,辛丹端着木托退下了,韩琅继续抄写,宋离则继续整理。

    持续到亥时,宋离有些困倦,单手托腮看他书写。

    韩琅头也不抬,道:“宋姬若是困了,便去歇着,别着了凉。”

    宋离没有话,只盯着他目不转睛。

    韩琅被她看得不自在,眉头微皱,“你在看什么呢?”

    宋离若有所思道:“先生若日日这般操劳,哪能活到三十五啊?”

    韩琅:“???”

    他困惑地扭头看她。

    宋离这才意识到自己嘴瓢了,转移话题道:“我困了,先回去歇了,先生也早些歇着吧。”

    韩琅“嗯”了一声,提醒道:“外头下了雪,仔细脚下的路,心滑。”

    宋离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子,似想起了什么,道:“我陪先生熬夜,是不是也得分一半的俸禄?”

    韩琅失笑,随口道:“府里的东西都是你的。”

    宋离来了兴致,走了一半又折返回来,问:“是不是我想要什么你都给?”

    韩琅:“都给。”

    宋离这才背着手满意地离去,结果走到门口时,她冷不丁了个响指,转身却见韩琅正看着她笑。

    那人跪坐在书案前,一袭华服,通身都是雍容气度。

    他提着笔,清隽儒雅的脸上带着笑,眉目温柔,眼里仿佛含了星子。

    破天荒的,宋离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她明明知道他已经被冻结,没有了意识,却还是很没出息地感到了心悸。

    没有人能抵挡得了温柔。

    她看着他愣了许久的神儿,轻轻地喊了一声,“韩琅?”

    韩琅自然没有回应,他只是端坐在书案前,眼角带笑,整张脸都是温柔沉静的。

    宋离喜欢他的笑,因为能让她感到踏实安定。

    她稍稍定了定神儿,撇去一瞬间的心动,转身背对着他,清脆声响起,她开门离去了。

    外头的冷风令宋离的头脑迅速恢复镇定,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令她有点上头。

    这对宋离来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任由杂乱思绪纷繁。

    他是一个历史故人,一个已经死去了两千多年的人。

    这样的人,她怎么可以去亵渎?

    理智告诉她,韩琅只是一个死人,一具已经死去了两千多年的白骨。

    不论他生前如何,那些皆是前尘,而她现在看到的,也不过是曾经。

    曾经。

    是已经发生过的,已经消失了的。

    现在她所经历的,亦不过是一场水中捞月。

    她的感受,她的体会,终归不过是场空欢喜。

    宋离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还挺疼。

    她觉得她需要出梦冷静一段时间了,她在这里待得实在太久,久到她都差点把宋离忘了,只知道宋姬。

    梦总是会醒的,宋离告诉自己。

    当天晚上她消失不见。

    似有预感一样,韩琅在入睡前忽然想去海棠院看看。

    他披着雪狐裘,由辛丹撑灯前往院子。

    女婢宋离已经睡下了。

    韩琅在门口站了会儿,冷不防问辛丹:“你知道宋姬是谁吗?”

    辛丹后知后觉问:“宋姬是何人?”

    韩琅扶了扶额,知道她不在了。

    他自顾进了宋离的寝卧,果不出所料,床榻上空空如许。

    婢女方才还反应正常,一下子就跟辛丹一样茫然了。

    韩琅摸了摸被窝,还是温热的,应该才消失没多久。

    屋里的一切都跟先前一样,可是人没了。

    不知道为什么,韩琅忽然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他立在床头愣了阵神儿,隔了许久才道:“你们都出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辛丹和女婢退了出去。

    韩琅坐在床上,一个人默默地望着空荡荡的寝卧,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缓缓起身走到妆台前,上面摆放着女郎用的脂粉和各色首饰。

    他知道她偏爱那支梨花玉钗,屋里也有许多她喜爱的东西,然而她一样都没有带走。

    灯火不安地跳动,韩琅拿起那支玉钗轻轻摩挲,满脑子都是那张人淡如菊的面庞。

    他知她性情寡淡,知她不苟言笑,我行我素,仿佛对什么都不上心。

    她她是巫祝,他信了,因为巫祝是擅于蛊惑人心的。

    放下玉钗,韩琅回到床沿坐下,感到了寂寥。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也许她明天就回来了,也许十天半月,更或许一年两载……

    整个屋里都是她的气息。

    韩琅垂首看床上的被褥,鬼使神差的抓起一角抱进怀里轻轻嗅了嗅,仿佛她就在身边。

    还记得孟卓曾问过他,难道就没有对哪个女人有兴趣想把她纳入后宅养起来的冲动?

    现在他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那个叫宋离的女人,他想护她。

    护她一生周全。

    护她平安顺遂。

    作者有话:

    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宋离:韩先生没事你瞎笑什么呢?

    韩琅:???

    宋离:我得回去好好冷静冷静。

    韩琅:宋姬冷静啥呢?

    宋离:跟一个死鬼谈恋爱好像有点刺激。

    韩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