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离的寝卧里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韩琅才回房去了。
翌日他有些心不在焉,呆在书房里拿着宋离的代笔发呆。
她的字写得娟秀,一笔一划很有风骨, 也容易辨认。
今天是她离开的第一天,他不习惯也属常理,毕竟相处了这般久。
韩琅如此给自己找理由。
也不知是心里头有牵挂还是其他原因,他办理公务的效率慢了不少。
想来这些时日被她惯坏了,有时候他会无意识地喊宋姬, 吩咐她取竹简, 结果回过神才发现身边空空如许。
韩琅提着笔愣了阵神儿,愈发觉得心烦意乱。
搁下笔, 他再也没有兴致批阅竹简公文了,索性起身出去透透气。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辛丹取来狐裘给他披上。
韩琅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廊上,整个相府都积满了白雪。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他又走到了海棠院门口, 却没有进去, 只在院口站了一会儿才离开了。
而另一边的宋离似乎并未受到影响,抱着手机玩一款女帝后宫养成游戏。
游戏里的各色男宠很得她青睐, 要是美人的道具造型漂亮,她便会像渣女一样不停地收入后宫宠幸。
其中一个男妃角色是她的最爱, 桃花眼,泪痣,一袭白衣,清纯飘逸, 美得不要不要的。
她就喜欢那傲娇的模样, 还有性子。
那角色知她宠幸其他美人会吃醋, 发脾气砸东西,还会对她避而不见。
但她就像入魔一样纵容,吃过两回闭门羹,用金银珠宝哄开心了,又立即宠幸,让它不停地生孩子,最后那个角色难产而亡……
宋离开始在它身上氪金,读档复活,想法子买道具延长它的寿命。
她觉得她的生活还是挺充实的,无聊的时候玩玩游戏,要不就跟崔虹讨论一下《韩琅》的电影剧情。
目前的两版概念海报已经印刷出来做宣传,崔虹的剧本也已完善。
选角时许是受到了第三版士族文人图画的影响,崔虹专门挑选年轻的,有古典气质的,桃花眼形的男主。
宋离看过几张海选,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懂女人。
这期间闺蜜乔露曾约她出去转了一圈,二人是在跑酷俱乐部认识的。
乔露是典型的富二代,并且还是非主流的那种。
短发被染成金黄,耳朵上穿了三环,右膀上纹着一条黑蛟。
一米六七的个头,嘴唇左上角有颗黑痣,性格直爽,喜欢冒险找刺激,热情又疯狂。
她是没有审美的,喜欢花里胡俏的东西,也无法理解宋离的性冷淡艺术风格,但又觉得她巨有格调。
二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日落。
凉风裹挟着咸腥味扑面而来,漫天霞辉洒落到海面上,它们随着海水奔涌,波光粼粼,起起伏伏。
宋离拿着啤酒罐发呆,思绪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乔露喊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儿。
许是觉得她不太对劲,乔露歪着脑袋,仔细量她半晌,才抛出来一句,“老宋,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宋离:“???”
乔露神经兮兮道:“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恋爱的味道。”
宋离:“……”
她翻了一个白眼儿,往喉咙里灌了一口啤酒,没有搭话。
乔露来劲了,从礁石上跳下来,爬到她身边道:“我真没骗你,总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宋离斜睨她,“怎么不一样了?”
乔露:“话少得很,经常走神儿,心不在焉,像惦记着什么似的。”停顿片刻,“就跟我当初暗恋的情形一样。”
宋离:“……”
乔露暗搓搓蹭了蹭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宋离面无表情垂眸道:“我最近喜欢上了一款游戏,女帝后宫养成计划,有个男妃很得我喜爱,我不停地宠幸它,结果它生产太多难产死了。”
乔露:“……”
这个笑话好冷。
第二天她们回到市里,宋离对那款游戏再也提不起兴致。
不管她如何回避,潜意识里还是会对韩琅产生关注。
她会关注崔虹的进展,会望着手机里那幅士族文人的图像发呆,会揣摩梦里现在又是什么季节,还有那个人……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挠心抓肺的焦灼。
她越是回避克制,思绪就越发不可收拾。
那种兵荒马乱令她无从适应。
其实有时候宋离会自我催眠,反正她对梦里的一切又不会造成影响,何必克制自己的欲望呢?
梦里的所有都是过去,过去是已经形成的历史,她只是一个局外人,只看看而已,看一眼又不犯法。
那种矛盾又放纵的心理在她的大脑里天人交战,最后她妥协了,服自己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回来。
她入梦过去时已经是夏末秋初了,相府里的绿植开始转黄,给整个庭院里增添了几许萧瑟。
韩琅刚从府寺下职回来,走入长廊时,忽见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长廊上。
他微微停顿脚步,有些愣神儿。
数月未见,两人似乎都有些陌生。
宋离看着他,破天荒的感到不习惯。
他似乎清减不少,神态比往日更具有威仪。
魏国尚红,相服以玄色和暗红为主。
他头戴高冠,身着一袭宽大的深衣袍服,中衣领口是暗红色的,外罩玄色衣袍,广袖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猛兽纹。
腰束大带,玉带钩上悬挂着白玉镂空兽纹玉佩,蔽膝为暗红,上面用金线绣着祥云纹。
那人就那么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看到她时,唇角微弯,浅笑着唤了一声宋姬。
落日的余晖洒到他的侧颜上,安定从容,温柔到了骨子里。
没有由来的,宋离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
她很没出息地扶了扶额,脑中不适宜地想起那个被她宠幸不停生崽最后难产而亡的游戏角色,落荒而逃。
眼前的人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韩琅愣了愣,并没有什么反应,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立在原地发了阵呆,他收回茫然的视线,像往常一样回房换便服。
今天是宋姬离开后的第214天。
他已经把有关她的一切遗忘得差不多了,唯独她的名字被镌刻在心底,还有她离开时的日子被他固执地记着。
他其实也不知道记着那个日子有什么意义,但就是想记下来,怕自己把她给忘了。
万一她又回来了呢,万一她问起他呢,万一……
晚饭韩琅并未吃些什么就撤下了,近来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偌大的府邸,家奴成群,朝堂上百官相拥吹捧,他却愈发孤僻,喜怒无常,不苟言笑,从不轻易相信人。
魏国始终不是从扎根的母国,身边又没有近亲,没有朋友。纵使周边花团锦簇,内心始终是孤独的。
在书房里坐了会儿,韩琅总觉得不得劲,起身开门出去了。
那时他并未发现宋离正站在角落里量他。
今晚的月色明朗,他站在庭院里不知在想什么。
宋离朝他走近。
韩琅一动不动,已经被她定格,犹如一具雕像。
好的只过来看一眼,宋离却食言了。
有时候她觉得她就像一个减肥失败的女人,越是克制不要暴饮暴食,就越发控制不住。一旦开启了那道闸门,就会彻底放纵,变得肆无忌惮。
月光下的男人显得清冷孤寂,宋离细细量他的眉目,比离开时确实清减许多。
她想伸手摸摸他,却僵在半空不敢落下。
宋离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得寸进尺,可同时又有一道无所谓的声音岔,反正她又影响改变不了什么。
是的,韩琅的命运轨道已经被封死在历史尘埃里。
他孑然一身,未曾娶妻,也没有留下子嗣,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一个以身殉道,泯没在历史洪流里的男人。
一个备受争议,毁誉参半,留给后世无限猜想的男人。
僵持了许久的手轻轻地落到他的眉眼上,像生怕惊醒他似的,宋离细细勾勒他的五官,一寸寸,将他的面目印到自己的心上。
三十五岁,这个男人只能活到三十五岁。
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贪婪流连,尽管她不承认这人长到了她的心尖上,也不愿承认她动了心。
可是喜欢就是喜欢。
她爱极了他的安定从容,爱极了他唤她宋姬时的细致温柔。
鬼使神差的,她再次生出亵渎的心思,悄悄把头靠近他的胸膛,试探地喊了一声韩琅。
确定他没有任何反应后,宋离才踮起脚尖覆盖到了他的唇上。
触碰到的柔软是冰凉的,没有气息,更没有生机。
这是她第一次偷吻一个男人,一个已经死去了两千多年的历史故人。
那种想要亲近,却又害怕深陷的复杂情感在凝结的空气里交织。
它犹如蛛丝般,编织出一张带有浪漫色彩的幻想情网悄悄地破开了被冻结的众生。
宋离消失后,这里的一切又恢复如常。
韩琅仍旧站在月色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过,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亦不知道她曾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
第二天一早,韩琅便和魏宁亲自到试推行垦荒令的两个县城进行实地查看,去年冬这两个县城就施行了垦荒令国策。
政府发放农具、种粮,鼓励百姓垦荒,且开垦出来的土地只要经过官府登记便属于私地,能自主买卖。
不仅如此,头年还能免赋税,后期税收按产量收取,若开垦出来的地贫,则酌情轻减,以最大限度给百姓留了口粮,让他们有盈余。
这起策略确实促进了当地百姓垦荒的积极性。
两个县城辖区内的多数土地都被开垦出来。
魏宁望着漫山遍野的高粱地感到很满意,指着那片即将收割的艳红,叉腰道:“相邦啊,若是年年如此,寡人的魏国还会缺粮吗?”
韩琅道:“今年是丰年,府库应以平价大量采购存储,一来防谷贱伤农,二来则是备灾年缺粮。”
魏宁笑眯眯道:“只要能让咱魏人吃饱饭,相邦什么都行。”
回到地方府舍后,韩琅还是觉得不太满意,他命父母官秋正远送来当地的土地登记账目和章怀县的地形图绘。
把土地登记面积和地理面积进行一番对比后,韩琅变态地在地形图上把不能耕种的山地河流林木等区域圈出来,并指着剩余的面积道:“只要是能种的地方全都给我种上,一点犄角旮旯都不能荒芜。”
秋正远:“……”
韩琅的理由很简单,“倘若章怀县荒芜了一亩,其他县荒芜了两亩,如此合计一番,那整个魏国得荒芜出多少亩地来?”
秋正远想了想,点头道:“相邦言之有理。”
光把土地种满还不够,韩琅还特地走访了当地百姓,询问他们当地出产什么粮食。
每个地方的土壤和气候不一样,有些地方适合种高粱,有些地方适合种麦,有些地方则适合种芋魁。
韩琅从中得到启发,让当地政府采取因地制宜的方式,什么东西出产就只种那一种,把土壤的利用价值开发到极致。
由地方政府带头引导,如果你那里丰产高粱,那整个区域都种高粱,丰产麦,那都种上麦。
最大限度地保证了风调雨顺前提下的丰收。
从章怀县回京后,韩琅再将垦荒令细致化,进行全国正式推广。
土地开垦影响着地方官的年末上计考核,更影响官职去留,如果没干出业绩,是会丢官的,故没有人敢懈怠。
这日休沐,韩琅得闲在书房里琢磨著作《法典》。
一道敲门声响起,他还以为是辛丹,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宋离端着木托推门而入。
韩琅用余光瞥了一眼,那道窈窕身影令书写的动作微微停顿。
他抬头看了会儿她,熟悉的眉眼在脑中翻滚,半晌后又埋头继续,像不认识她一样。
宋离还以为他已经把她遗忘了。
谁知隔了好一会儿,韩琅再次抬头看她——那人还在,还没消失。
他后知后觉地唤了一声,“宋姬?”
宋离:“……”
韩琅提着笔,笔尖上的墨汁滴到竹简上,晕染得稀里糊涂,他却恍若未闻。
似不敢相信她竟然回来了,他再次唤了一声,“宋姬?”
宋离回应道:“先生近来可安好?”
韩琅按捺下内心的窃喜,一时有些茫然。
她离开得实在太久,久到他都把曾经的记忆忘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看着眼前的人,他总有一种无力的挫败感。
他老是记不住她,不管他多么努力,对她的印象总是模糊不清。
虽然他对她没有具体记忆,但心里头多少还会残留着一些偏执顽固的意念。而那些意念皆是愉悦的,看到她就会不由自主感到高兴。
他搁下笔,冲她笑了笑,温和道:“你好像离开了许久。”
宋离“嗯”了一声,把木托里的糕点放到书案上,努嘴道:“先生的竹简花了。”
韩琅回过神儿,这才见竹简上晕染了一片墨迹。
他无奈地搔了搔头,把竹简挪开,道:“院子……”
“我去看过,跟离开时一样,挺好。”
韩琅:“天凉了,你若有要添置的,跟辛丹,他会替你安排。”
宋离点头,提醒他,“已经入秋了,先生不宜久坐,需提前保暖双腿,以防旧疾复发。”
韩琅随口道:“去年你留下来的护膝我都用上了。”
完这话,两人看着对方,一时陷入了沉默中。
那种陌生又熟悉的奇怪感觉从四面八方滋生而出,千丝万缕的,将这对男女纠缠。
宋离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装作若无其事地偏过头。
韩琅则低头回避了。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其他,宋离不敢跟他独处,自顾出去了。
韩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原本是想问她什么时候会离去,但那句话终归没有出口。
收回视线,韩琅坐在书案前发呆。
她回来了他本应感到高兴,可是心里头却患得患失,他想问她,能不能给他一个归期,让他有所期待。
遗憾的是他不敢开口。
身处权力旋涡,他这一生注定不会安宁,当初在齐国的经历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可以用权力去护她,却给不了归宿。
想到此,韩琅收起藏在心底的痴妄,选择了克制。
她的归来到底还是影响到了他,韩琅在书房里坐不住,心思早就飘到海棠院去了。反复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被本能败,起身去海棠院看了看。
当时宋离和辛丹有有笑。
韩琅站在院门口,看二人闲话家常,悄悄地掐了一把掌心,疼。
这不是幻觉,她确确实实回来了。
察觉到他的视线,辛丹忙上前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家主。
宋离则跟往常一样,唤了一声先生。
韩琅走进院子,淡淡地询问了几句。
表面上他的态度跟平时一样,心里头其实怪别扭的。
特别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对她起了那种心思时,就没法像以前那样去正视她了,会心虚,会躲闪,会讲究男女大防。
那种微妙的回避与窥探令两人之间再次滋生出一种怪异的暧昧。
宋离其实也是没法直视他的,毕竟偷偷亲过人家。
二人各怀鬼胎,都很有默契地没有过多地接触。
韩琅没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脚步甚至有些慌乱。他逃也似的走得飞快,直到周边没人了才定住身形。
方才明明镇定自如,一下子又兵荒马乱,他不禁感到懊恼。
他跑什么呢?
她又不会吃人,他跑什么呢?
脑子里又不适宜地冒出来一道声音,她不会吃人但她会偷心呀。
这不是把人家给惦记上了么?
那种暗搓搓没法见人的惦记令韩琅无从适应,他从未对女人动过心,也不知道对一个人牵肠挂肚的滋味竟是这般煎熬。
更奇怪的是她明明就在他的宅院里,他却患得患失,焦灼不安,甚至跟媳妇似的别扭起来了,全然没有往日的落落大方,只因他起了不可的心思。
韩琅挫败地单手扶额,他们既非主仆,也非亲眷,一个未娶,一个还未嫁……
胡思乱想时,辛丹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身后响起,把他吓得抖了起来。
韩琅顿时像炸毛的猫,语气不善道:“别跟着我。”
辛丹:“???”
韩琅懊恼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时没看前方,差点撞到了树上,辛丹忙唤道:“家主心!”
韩琅扶着那棵树有些恼,失态地甩袖而去,谁知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跟树较劲道:“把这棵树砍了。”
罢背着手不高兴地朝书房的方向去了。
辛丹:“???”
树:“???”
有毛病!
不愿让自己陷入儿女情长的思绪里患得患失,之后韩琅有意避开宋离,天天忙政事。
韩赵魏曾三家分晋,相互间的邦交关系是会心维护的,就算有点摩擦,都不会闹得太过。
去年新君继位时韩国和赵国曾送过美姬给魏宁,今年楚国也送来楚女讨他欢心。
魏宁好美色,统统收入后宫。
不仅如此,他还欠了一笔风流债,不知什么时候搞出来一个四岁大的私生子。
那孩子的生母地位虽卑微,魏宁却念旧,一并收入后宫养着。
韩琅看着他那堆糊涂债直摇头。
魏宁倒不以为意,觉得当初二人有难同当,也该有福同享,原想把美姬分两个给他,结果被嫌弃了。
家里的那个都还烦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呢,哪有闲情顾虑其他?
现在举国推行垦荒令,韩琅再次把刀子落到了世族头上,他们丰厚的田产被征收,成为国有财产。
此举引发众怒,世族们纷纷弹劾韩琅,不但如此,还跑到卫太后那里哭诉。
弹劾的竹简堆成了山,皆被魏宁压了下来。
这位新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韩琅当前锋搞事情,他则在后头给他收拾烂摊子,并且还得是心甘情愿的那种。
桌案上摆满了弹劾的竹简公文,魏宁一时有些颓萎。
他只想吃喝玩乐不务正业,所有事情都交给相邦理。
但韩琅却让他又爱又恨。
韩琅的办事能力是毋庸置疑的,问题是搞事情作妖的能力也是不容觑的。
魏宁愁死了。
他恹恹地坐在桌案前,抱着手,露出悲愤欲绝的眼神儿,顿时觉得整个后宫美姬都不香了。
稍后韩琅得他传唤前来拜见。
魏宁直勾勾地盯着他,韩琅微微皱眉,喊道:“君上?”
魏宁回过神儿,指了指桌案上的竹简,露出糟心的表情。
韩琅顿时便明白所以,上前拿起一卷扫了一眼,随后慢条斯理地搁下,回到原位跪坐,也露出糟心的表情。
魏宁冲他努嘴,“吧。”
韩琅垂首细细整理袖口,“君上想听臣什么呢?”
魏宁:“……”
韩琅沉默片刻,才语重心长道:“臣忽然想起了以往在齐国的境遇,当时齐君也曾大力推广垦荒令,收缴国中世族的田产兵丁,集中君权。结果很遗憾,齐君未能扛下世族的压力,放弃了臣。”
这话令魏宁愣住。
韩琅看着他,淡淡道:“君上与那齐君都有强国梦,都知世族的弊端,可是臣不知道,你们是否有区别?”
魏宁一时被刺激到了,一改先前的颓萎,站起身豪气干云道:“寡人岂如那等儿般见识短浅?!”
韩琅轻轻的“哦”了一声,露出怀疑的眼神。
魏宁急道:“魏国跟齐国不一样,寡人跟齐君也不一样!我二人是患过难的,你胸中的大才寡人也清楚,就算齐国给寡人雄狮百万也不换你!”
韩琅被这话逗笑了,“君上言重了,臣值不了百万雄兵。”
魏宁背着手,固执道:“寡人你值就值!”当即一脚踢翻桌案上的弹劾竹简,啐道,“干!谁敢再来啰嗦,寡人直接干-他!”
韩琅:“……”
魏宁原本是想向自己的相邦发点牢骚,结果韩琅两句话就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兜底。
谁知前脚送走了韩琅,后脚卫太后就来发牢骚了,自然是世族那帮人煽动她施压。
娘俩大眼瞪眼。
卫太后哭诉道:“儿啊,为娘不易啊,当初你父亲去得早,你又被发到赵国做了人质。我日日担惊受怕,夹缝求生,如今好不容易盼着你回来了,却没享一天安生日子……”
魏宁:“阿娘莫要了。”
卫太后抹泪道:“那韩相,你就不能劝着些吗?”
魏宁摆手,“韩琅是寡人好不容易求来的,当初儿身陷囹圄时,他以无米之炊之智把寡人平安送回来继了这王位,若没有他,就没有寡人的今日。”
卫太后沉默。
魏宁继续道:“往后魏国还要靠他,他就是寡人的主心骨,命根子。你儿子肚里装的全都是些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东西,若没有他辅佐,魏国是经不起寡人折腾的。”
这番大实话令卫太后尴尬不已,她儿子有几斤几两重她再清楚不过,“话虽如此,可是世族们日日缠着也不是个头。”
魏宁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卫太后也是个聪明人,试探道:“我儿若真想护着韩相,不若稍稍牺牲一下?”
魏宁:“???”
卫太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世族有如今的势力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除得了的,若屡屡压,万一狗急跳墙就不好了,得一巴掌给个枣安抚安抚。”
魏宁:“如何安抚?”
卫太后:“如今宫里头姬妾不少,可是主母之位还是空缺的,不若把那位置许给世族安他们的心,两头平衡一下,你觉得如何?”
魏宁没有吭声,看着自家老娘那样子,想必心里头是早拿定了主意的,试探问:“娶哪家的闺女入门?”
卫太后干咳一声,斟酌了片刻才道:“武安侯家的孙女甄姬?”
魏宁:“……”
卫太后颇不好意思道:“武安侯在世族中威望极高,若是拉拢了他,由他出面压着世族,也不至于会闹出事来。他的孙女甄姬丑是丑了些,可是贤良淑德,能容人。”
魏宁忍着骂人的冲动,不高兴道:“阿娘大白天的什么胡话,那甄姬是丑了些吗,是丑得人尽皆知!”顿了顿,“不仅如此,她还是个寡妇!”
卫太后:“……”
魏宁指着自己的脸,“寡人可是你亲生的,玉树临风,英武不凡,你就忍心看着这么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卫太后默默地掩面,一针见血道:“儿啊,你也不是个善茬,在外搞出私生子来,宫里头塞满了美姬,争风吃醋的,乱七八糟。那甄姬入了你的王宫,还得替你收拾烂摊子,她也不容易。你若实在忍不下,就想着是为了韩相吧,这样会好受一点。”
魏宁:“……”
他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话专戳肺管子!
方才他还在韩琅跟前信誓旦旦,谁要是啰嗦,他就直接干-他,结果现在成了自己被别人干。
魏宁无语望苍天。
就这样,为了助韩琅顺利征收世族们的田产和私兵护卫,魏宁咬牙听从了卫太后的建议,娶了武安侯孙女甄姬入王宫。
武安侯笑得合不拢嘴,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孙女竟然能做魏国的王后。因为甄姬是真的貌丑,并且年龄还比魏宁大,还是嫁过人的寡妇。
如今甄姬一跃成为了魏君的王后,一国之母!
于是魏国流传着这样一段佳话。
如果你家女儿样貌实在太丑但心她嫁不出去,千万莫要慌!
瞧瞧人家甄姬,仍旧有本事睡两个男人,并且还是睡的魏君!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对于魏宁娶甄姬,韩琅并未发表意见,那是国君的家事,他是不会插手的。
在魏宁大婚那天,这个满腹心事的君主拽着韩琅的衣袖语重心长,“相邦啊,寡人为了你实在牺牲得太多了,你往后可千万莫要负了寡人。”
韩琅:“???”
魏宁露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表情,硬是把这事受了下来。
洞房花烛夜对他来一点兴致都没有,像死猪一样躺在喜床上,悲壮道:“你来吧。”
坐在一旁的甄姬:“???”
魏宁彻底躺平,“自己动。”
甄姬:“……”
这阵子韩琅故意避开宋离,又是征收世族田产兵丁,又是国君大婚,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把相府当成官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宋离并不傻,已经察觉到他在避开她了。
他的举动令她感到不解。
表面上看起来韩琅还是跟往常一样,但弄不明白他为何会这般视她为蛇鼠。
对于想不明白的事情,宋离多数会直接发问。
于是这天晚上把他堵在了书房门口。
韩琅像见鬼似的往后退了两步,仿若她是洪水猛兽。
宋离颇觉好奇,问道:“先生近日还挺忙的。”
韩琅“唔”了一声,拿着竹简保持着一国宰相的派头。
宋离往前探了一步,他垂眸睇她,绷着面皮问:“宋姬若没有其他事……”
宋离断道:“我有疑问需先生解答。”
韩琅闭嘴。
宋离道:“先生为何避着我?”
被中心事,韩琅死活不承认,嘴硬道:“瞎,我为何要避你?”
宋离轻轻的“哦”了一声,目光像雷达一般在他的身上流转。
韩琅愈发感到心虚,口是心非道:“近日实在忙了一些。”
宋离盯着他没有话。
韩琅继续找借口,“近些时日征收世族田产私兵……”
“先生竟讲究起男女大防来了。”
这话把韩琅的嘴堵住了。
宋离淡淡道:“往日先生从不在意这些。”
她既然提起,韩琅索性顺水推舟,装出一副君子行径,“你我既非主仆,也非亲眷,往日是我失礼了。”
宋离似笑非笑,故意道:“先生得是,我在相府确实叨扰得太久,也该去齐国寻我家主人了。”
这话令韩琅愣住,赶忙道:“你一介女流,怎可独身一人去往齐国,况且路途迢迢,多有不便。”
宋离不以为意,“先生乃一国相邦,给我两个护卫总是可行的。”
韩琅顿时急了,“你若实在要见孔恬,我派人去齐国请他也行。”
宋离:“???”
韩琅不禁有些懊悔,他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没头没脑地了一句,“府里不缺你这点口粮。”
宋离看着他沉默了阵儿,笑道:“我与先生非亲非故,既非主仆,也非亲眷,就这么在府里不明不白地呆着,恐叫人看了笑话。”
韩琅不痛快道:“谁敢碎嘴割了他的舌头。”
宋离挑眉,有心为难他,“还是回齐国的好,男女大防,终是不妥。”
韩琅机警,忽悠她道:“宋姬若执意而为,我便休书给孔恬,让他亲自来接你回去。”顿了顿,“当初我受了他再造之恩,也该好好感谢他。”
宋离没有话。
韩琅的心里头着算盘,先把孔恬忽悠到魏国再,放不放他回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谁知宋离也是个难缠的,冷不丁道:“既是如此,那劳烦先生现在休书,我自己托人送信去齐国。”
韩琅:“……”
他忽然扶着额头,身子晃了晃,不要脸道:“不知为何,我忽然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宋离:“???”
韩琅:“辛丹,扶我去躺会儿,身子不爽。”
宋离:“……”
她就平静地看着主仆回了寝卧,默默地腹诽了一句:戏精。
另一边的韩琅回到寝卧后,满脸懊恼之色,他叉着腰在屋里来回踱步,越想就越恨不得甩自己耳刮子,叫你嘴贱!
心里头烦躁,他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又站起身瞎转悠,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沉稳。
作者有话:
宋离:呵呵,戏精,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装。。
韩琅:。。。
默默捂脸。
魏宁:嗐,相邦啊,追个女人还搞得这么复杂。。
宋离:你到底行不行,还让人家甄姬自己动。
甄姬:跟前夫比起来是差了点。。
魏宁(垂死病中惊坐起):放屁!
12号上夹子,如无意外更新会推迟到晚上23点左右!!其他时间都是零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