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在十二年前, 江聿嗣主持的一场乡试上有高尹在其中,且这高尹取得了不俗的名次,江聿嗣当时本着欣赏人才的心思, 在鹿鸣宴上提点了那高尹几句, 两人也就因此结了些缘分。
而那高尹也是个不忘旧恩的人,这十几年来,每每逢年过节都会捎信一封寄给江聿嗣, 前些年江聿嗣偶尔还会回上几封, 但近几年来实在是太忙,对这样日常问候的书信, 看过便罢了。
林氏眸光一亮, “算起来,这高尹也在淮安待了两年肯定对当地情况了解, 老爷何不趁此机会与他修书一封,让他对纪旻叙多多关照。”
那边有三司使在,要查这案子委实不容易。若是有个熟悉淮安当地政务的人帮忙,或多或少也会轻松些。
江聿嗣也觉得有理, 当即让人伺候笔墨,休书一封。
算着日子,淮安知府考核也就在明年, 若那高影还算得力,政绩优良, 他帮自己一回,自己也未尝不能扶他一回。
就江聿嗣所知,那高尹虽有些能力,但仕途实在不顺,每每考核总是难以调回京师, 高尹为此忧愁,但因自己实在没什么关系,也只能听之任之,随遇而安。
这次,就大不相同了。
将书信蜡封放好,江聿嗣随即吩咐,身边的管事,明日送去驿站,快马加鞭往淮安递过去。
做完此事,夫妻两人皆是松了口气。
毕竟淮安山高水远,江聿嗣能做的实在有限,但在朝堂之上,他也会尽力帮忙斡旋。
他就这样一个女儿,从就心疼着长大,对她也有太多亏欠。
自己能够帮她的,无论如何他也会尽力而为。
*
成亲第三日归宁,是大魏早就有的习俗。
江舒宁早早便和纪旻叙商量好了要带过去的礼,江聿嗣对金银财物不感兴趣,唯独对这文书绘画爱不释手,尤其是黎山居士的墨宝,书房里还挂着一副早春融雪图。于是,江舒宁便准备了一副同样出自黎山居士之手的傲雪寒梅图。
而自己母亲则喜好各样香料名茶,寻上一些足以表明心意的便可。江舒宁选了些林氏喜欢的香,纪旻叙甚至不吝崇仁帝赐下的沉香进礼,大大数十件,可以塞满整箱马车。
且大多带的东西都过了周嬷嬷的目,连周嬷嬷都觉得不错,江舒宁想必然也不会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成亲这几日来,江舒宁的作息要较以往变了不少,睡得晚了,起得自然也就更晚了。
可偏偏有人睡得比她还要晚,却还能起得比她早。
适才换好衣裳的江舒宁看着忙碌吩咐奴仆准备东西的纪旻叙,心里稍有感慨。
纪旻叙侧过头就看见缓步上前的江舒宁。
她着翠蓝织金缠枝花缎袄,修长的脖颈上露出一截素绢衬里,下裙饰有百子裙襕,这颜色极衬她的气质,安静娴雅却也不失俏丽明媚。
江舒宁也是成亲之日起头一遭出门,一出房门就注意到纪旻叙的目光,她不免有些羞怯。
行至他身前,她微微抬头,“夫君觉得,可是我身上有何不妥之处?”
纪旻叙扬起唇瓣,勾过她的手臂,“并无不妥之处,阿宁今日光彩照人。”
他抬手,略微倾身,迎着江舒宁的目光,拇指在她唇边轻轻一擦。
“口脂有些花了。”
江舒宁面颊微红,随即招了白芍上前,“去房里取一柄铜镜过来。”
纪旻叙出口断,“不必了,我方才已经替阿宁擦干净,现下这样就很好,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她低声了句好。
两人上了早早准备好的马车,一路向江家而去。
寻常时候,江聿嗣都是忙得不可开交,而今日是自己女儿归宁,他难得将手中的事务推了出去,安安心心等着自家女儿到来。
江聿嗣坐在高堂之上,端持着茶盏轻啜一口,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朝外堂探。
品过茶后,他将杯盏放在一旁的几上。
“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不等旁边的管事回答,林氏便插进话来,“急什么,现在还早呢,从槐树巷那边过来,没一个时辰是到不了的,你若坐不住,便去书房里待会。”
江聿嗣侧眸过去,“婉清是觉得我喝多了你的茶,才想叫我回书房去?”
林氏瞪他一眼,“我就如此气么?不过是几壶龙井茶,还犯不上让我赶人。”
见江聿嗣没有话,林氏才缓缓收回目光。
“也不知云翥何时回来,都让他告假了,他又不肯”
“夫人啊,你也得理解云翥,他才上任户部主事,眼下这秋末冬至的,户部的事情当然多了去,若不是阿宁今日归宁,他兴许都抽不得空回家。”
“我当然知道,”林氏招了招手,让人再给添了一杯茶,“我要是不理解云翥,他今日就出不了这个门。”
这会儿,门外的厮匆匆进来。
“老爷夫人,纪家的马车来了。”
高堂之上的江聿嗣和林氏眉目皆是一喜。
林氏匆忙起身,“快将人请进来。”
罢又赶紧吩咐旁边的人备好茶点。
“去我库房,将那盅雨前龙井取过来,对了还有君山银针,阿宁喜欢的。”
一路马车颠簸,江舒宁总算再次回到了江家。自己才进家里,就看见娘亲爹爹在堂中,肯定是等了许久了,想到这里她心中更觉得温暖。
行过礼问了安后,几人就坐在一处话起了家常。
江舒宁理所当然与林氏在一起话,而纪旻叙则被江聿嗣领去了书房。
不知怎么的,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江舒宁总觉得心里有几分不安。
“看什么呢,人都走远了,娘亲都叫了你好几声了也不应啊?”
江舒宁匆匆收回目光,“娘亲我爹爹不会为难他吧?”
林氏叹了一声,“为难他做什么,他可是你的夫君,你将来得仰仗的人,你爹爹这会儿要是给了他脸色,他将来给你脸色怎么办?”
江舒宁下意识蹙起眉头,“娘亲夫君他不会欺负我的。”
“这才几日呢,随便一句就要帮着他话了?”
“阿宁阿宁没有,夫君他待我很好,他不会给我脸色看的。”
林氏拉过江舒宁,朝着她眉心轻轻一点,有些恨铁不成钢般道:“你让娘亲该些什么好?你和你阿兄,没一人性子是像我的,两人都和你爹爹一样顽固又迂腐!”
“你爹喊他去书房话,你可知道他们要什么?”
江舒宁仔细想了想,却依旧得不出结论。
她道:“阿宁不知。”
“ 你夫君半月后就要动身前往淮安了,他未曾与你过?”
江舒宁目光一滞,她本来就想这次归宁的时候同自己爹爹娘亲提起此事,但没想到竟是他们先一步知晓了。
“过的。 ”
“ 过你还这样反应,也不想到要和娘亲,就这么瞒着?”
江舒宁低垂下头,声音又轻又细,“阿宁没想瞒着的,本来这次也是要和您的。”
她继而抬起头,坐到了林氏旁边,挽着她的衣袖。
“夫君要赴任淮安,他早便同我了,我也没有诚心想瞒着您和爹爹,您可要相信我!”
女儿这般委屈的看着自己,林氏哪里还气得起来。
“你这娘子,真是不听话极了!”
林氏摇了摇头,又接着道:“那阿宁怎么想的,要随他一道去淮安吗?”
江舒宁点头,“那是自然的,我既嫁给了他,嫁夫从夫,是这个道理。”
“那你可有想过我们?京师离淮安,山高水远的,我要是什么时候想见你,想同你话怎么办?”
“娘亲可以给阿宁写信,还可”
“写信和见面能一样么?”林氏轻轻拍着她的手,“就算是写信,来来回回至少也得半月,那我每次想与你些什么,可就得等这样久了!”
“但阿宁的心是系在娘亲身上的,别淮安和京师,就是我渡海去了西洋,也时时刻刻都念着娘亲和爹爹。”
江舒宁揽着林氏的手,伏在她肩前,放低了声音,作弄的模样,倒叫林氏心中的忧虑散了不少。
“就你能会道,你这心究竟系在谁身上还不准呢!”
“那肯定在娘亲身上!”
林氏忍俊不禁,勾着唇角笑了起来。
聊了许久,总算到了午膳的时候。彼时,江云翥才匆匆赶来。
要他为何匆忙,一路过来,可是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摘下帽子便上了桌。
林氏瞧自己儿子的模样,忍不住频频摇头。
“去换身衣裳再过来吧,我们都等着你不必如此着急忙慌的,若要是把公服给弄脏了,你来日上衙可不得被同僚笑话?”
江云翥随即应下,朝着一桌人欠了欠身,换完衣服才又回来。
今日来,户部确实忙得很,这边南京银库需要对账,那边一年到头的赋税又需重新核查,他这新上任的主事担了不少事务。
兴得多年前江云翥在户部观政过,知晓熟悉户部庶务,不然这甫一上任又当值秋末冬初,肯定是手忙脚乱一片烦扰。
安安静静用过午膳,江舒宁就拉着纪旻叙去了自己出嫁前待着的漪竹苑。
院里的陈设未曾变动,亦如她出嫁前的模样。
两人在江舒宁内间的那美人榻上坐下。
江舒宁吩咐冬青白芍去泡茶,只留了周嬷嬷一人在外堂伺候。
茶送过来被放在美人榻上的几上,江舒宁便让冬青和白芍出去。
“夫君,方才我见爹爹从书房出来,脸色不大好,他可与你了什么?”
纪旻叙习惯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拨了拨。
“没什么,就是问起了我赴任淮安一事。”
这还能叫没什么?
江舒宁自己都是好不容易才哄的娘亲不生气的。他又能有什么方法让自己爹爹不生气?
江舒宁恨恨的挠了下他的手,“那爹爹问起,你如何答的?”
“江尚书问我为何陛下要突然将我调派淮安,我告诉江尚书,这是我主动开口求的。”
江舒宁瞠目结舌,一时间哑然失声,完全不知该怎么他才好。
“你你”
纪旻叙不在意的笑了笑,眉目温和,只是动作却不如他的模样温和,霸道的将她的手重新握住,又随手拨弄她的指甲,惹得江舒宁无法动弹。
她头回如此气急。
“你先松开我的手!”
“阿宁与我是在话,只需用嘴,和手无关的。”他扬眉又道,“阿宁接着吧,我听着呢。”
江舒宁瞪他,“你怎么能和我爹这个,他肯定得生气的!”
她知道,纪旻叙是为了求得自己这份亲事才主动向崇仁帝请缨。可她爹爹就不会这样想了,兴许在爹爹看来,纪旻叙就是自不量力不知死活,还得连累他女儿的蠢人。
怎么办啊?
她是不是得去和和?翁婿关系不调,她夹在中间肯定是得左右为难的。
想到这里,江舒宁拧起秀眉,当即便决定去找自己爹爹。
可这边她还被身边的人拉着双手呢,他力道大她这么一下也挣扎不开,晃着身子就跌进他怀里。
头重重的朝他胸口砸了一下。
江舒宁赶忙起来,“疼吗?”
她头上戴着的狄髻可分量不轻,这趟归宁周嬷嬷看重,替她戴了不少东西,光是侧边的如意掩鬓就两只呢。
纪旻叙本想没什么要紧,但看见江舒宁目光中的关切,他便瞬间换了主意。
他稍稍蹙起眉心,错过头去轻轻咳了一声,“有些疼。”
纪旻叙松了她的手,下一刻,那双柔软细腻的手便附到了自己胸口。江舒宁心翼翼一下一下的轻轻揉着,那双水盈盈的杏眸殷切的看向他,似乎,只要他眉心再蹙一下,她便要自责愧疚的落下眼泪。
“还疼么?”
他面不改色的回答:“比刚才好些了。”
江舒宁松了口气,她凑的又近了些,一点一点轻轻揉着自己方才砸到的地方。
倏地,她注意到他衣襟处似乎有些暗沉,竹纹滚边处要比鸦青色的衣领更深一些。江舒宁伸手去摸,还能看到一些濡湿。
她头发上也没有水啊。
江舒宁疑惑,凑近去看,没看出什么倒是闻出了一些不妥。
一点熟悉的味道。
纪旻叙垂眸看她,问:“怎么了?”
江舒宁捏着他的衣领,双眸里带着探究,“夫君与我,这里怎么这样湿,总不能是吃饭时弄到的吧?”
就他用膳时的规矩,决计不可能也不至于将衣领沾湿。
再,这味道闻着也不像。
见他笑着抿唇不语,江舒宁不免有些懊恼。她捏着那处,凑上去细细的闻了闻。
“这是雨前龙井的味道?”她仰头看着他,“衣裳都会喝茶了么?”
纪旻叙笑着将她揽进怀里,又伸手扶正她的发簪。
“岳父赐的茶,就是这衣裳不能喝,那也必须得喝。”
他话语里分明带着调笑,江舒宁忍着气伸手去捏他腰间,可还未碰到时,便被另一只宽大的手拦下。
“在阿宁母家,我是想规矩些的。”
纪旻叙声音低沉,撩的江舒宁耳根发热。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江舒宁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规矩的垂放在美人榻上。
这会儿,江舒宁倒是后知后觉想起了一事。
方才,纪旻叙去书房和江聿嗣谈话时,林氏叫人泡了一壶雨前龙井送去书房。
岳父赐的茶
纪旻叙总不至于喝茶还失了仪态,且又是在江聿嗣旁边,那便更不可能了。
他还提了去淮安是自己主动请缨
靠在他怀中的江舒宁兀的抬头,“爹爹用茶砸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