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浅枝穿着一身茜色裙坐在床榻边, 不自觉地晃荡着一双脚,她捻着黄符纸,朝上面的字迹,轻轻吹了一口气。
眼神是得意中又带了一丝狡黠。
直接把无为给看傻了眼。无为愈加觉得眼前这女人定是被猫妖附体了, 像极了后山那只野狸猫, 在吃完你的掌心的吃食后, 半点不肯给人摸的神态。
“今时不同往日了。”带浅枝带着惬意的口吻, “他这是在白日做梦。”她站起身来,把黄符纸送还给无为,慢悠悠地又道, “尊驾我不伺候了。”
“带浅枝你, 你什么意思。”无为接过黄符纸的手一僵,“这叫我回去如何给主人回话。”
“什么什么意思?”带浅枝重新拿起话本,随意翻开一页, “这上面写着你家主人我有辱仙师,叫我等着领罚。我如今自由身, 需要他来管束我?”
无为面色难堪道:“这种话, 我是绝不可能回过去的。你……带浅枝你换一个, 点好听的。”
“好听的?在我这里没有。”爽够了的带浅枝低头看书,不算多搭理无为。
“那……那你写下来。我转呈给主人。”无为想着至少要做到明哲保身,保全他的命。
“也行。”
带浅枝退让了一步,找起纸笔来要给陈春日写回信。
无为掏出他随身携带的上好毛笔,建议道:“你找张信笺出来呗。主人喜欢有雪松香气的花笺纸。”
“雪松?花笺纸?没有!”她才住进这间屋子, 眼下是连张白纸都翻不出来。
带浅枝一把夺过无为手中的毛笔,见到笔尖上的丹砂也不嫌弃, 舔了两口润笔,直接在那本书册的空白页, 草草写下几个大字。
“带姑娘,带姑娘?”
刚收笔的带浅枝,听见门外又有侍女找她。
她朝外面问道:“什么事?”
“夜深扰带姑娘了,有人找您。”
带浅枝听那声音是和某位道童话声,完全不一样的轻柔客气,就知道这肯定是位真侍女,也肯定是真有事要找她。
她急着出去应门,便慌忙把写好的回信从书册中撕下,连同毛笔一块还给了无为。
声提醒他:“你等我出去后再走,免得被人发现了。”
无为把那撕得犹如狗啃过一般的回信,收拾妥帖后,回嘴:“还用你教我?”
“是,是。”
带浅枝懒得和孩童计较,怎么在祖宗跟前伺候的人,也学得像个祖宗一样不得。
*
带浅枝在城主府的住所,是单独一个楼。平日里有往来会客事宜,专门有间偏厅供她使用,不用被其他人搅。这一点带浅枝很喜欢。
侍女掌灯推开花厅门扉。
带浅枝还未能看清来客面容,对方已是猛地跪在了地上。
西洲草原上的先民,自古以来从不求长生修仙,在祖祖辈辈的传承中,他们信仰的是万物有灵。
桑桑从草原上的神树中苏醒,他们相信她就是山川草木的女儿,是他们应该信奉的圣女。
如今桑桑走了,带浅枝来了。草原上的老人们来看她,哭得老泪纵横。
带浅枝能二话不拧起袖子就干架,也善吵架拌嘴绝不退让,甚至可以伏低做不吃眼前亏。
但就是不擅长应付老人,还是哭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长辈们。
他们埋怨,不该送桑桑来新月城学艺,没来过新月城也就不可能有后面的被人追杀。他们相信肯定是草原上祖先神灵的庇佑,才让桑桑又有重新活过来的机会。
这次他们来,是希望带浅枝能跟他们回到西洲草原上去,从此不再理会任何纷争。
回草原?如今她只怕是城主府都难出。
带浅枝没答应他们,转头去找了殷神扬。
好在殷城主自幼就没有早睡的习惯,他住的地方自然是城主府乃至整个西洲最好的院落。带浅枝前来时,他正在联珠账后的榻上独自一人弈棋。
一袭皎皎的月光,从轩窗里掉进那人冷冷清清的身影中。
殷神扬的弓技出神入化,有扬弓知神扬的美名。而他又被人称为双绝,另外一绝自然就是棋艺。
以前桑桑的弓马骑射,乃至基础的修真知识都是殷神扬授予的。某日在见识过殷神扬的棋艺,能把自允国手的高积秀杀到还不了嘴的时候。桑桑来了兴致,开口想学。
高积秀也是输了一天的棋,张嘴就没好话:“他是不可能教你的。”
桑桑不信,把脸撇向殷神扬。
殷神扬手里捻着棋子,似乎还在琢磨着下一步棋,没瞅见某个姑娘家满怀期待的目光。他回复的是,确实不会教你。
而等殷神扬落完子,他才肯把整句话完:“下棋对弈师父要想教会徒弟,需做到步步算计猜心。你我之间,我做不到如此。便教不了你。”
带浅枝没有惊动他,在帐子后一站就是好久。
殷神扬早就察觉到有人来了,以为是剪灯芯的侍女,便没在意。等发觉那侍女居然一直没走,这才抬眼看见隐于联珠账后的少女。
他当即起身掀开珠账:“怎么无人禀报?”
“他们你在下棋,是我不让人不传唤的。”
殷神扬的手臂仍保持着掀帘的动作,带浅枝不得不先进来再话。
见她肯进内屋后,他又问:“有事?”
你和殷神扬聊天永远没有弯弯绕绕,他也不可能和你废话。
带浅枝便的很直接:“现在想来,昔日我能从城主府中盗走殊胜神弓,也是你的授意。”
殷神扬放下珠账,在她看不见的阴面里,自嘲了一下:“看来,你确实仍有当初的记忆。”
如今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带浅枝不由握拳,挺胸抬头直面殷神扬道:“是。”
殷神扬回了一个浅笑,像是心底早料想好的答案,终于落踏实了:“神弓确实是我故意让你拿走的。”
一盗一拿,性质完全不一样。
“那好。”带浅枝见他肯承认,便追上去问:“既然如此,那你今日愿意将殊胜神弓完璧归赵,重还西洲草原吗?”
她能看懂草原众人的来意,他们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信仰,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或物件,相信“她”或者它能守护草原。
带浅枝不能做到,但世代相传的神弓可以。
“不行。”
殷神扬重坐回棋盘边,否决地很随意。
带浅枝来脾气了,以她对殷神扬的了解:“我看不是不行,而是有条件可以谈吧。”
内室里,他怕灯光晃眼,所以点灯不多。
此时他坐着抬首去瞧,保有倔性一直不肯坐下的暗处少女,似乎在思考她所的话,听出了她话里的语气不善:“我忽想起,不久前你还对我过,敬仰我犹如滔滔江水之类的话。”
“有点令人怀念。”
带浅枝毫不客气的反驳:“那是骗你的。”
殷神扬听后,低头笑了一下,勾起那只常来执棋的食指,饶了饶太阳穴。
他笑完:“不是有条件,而是在你取走神弓后。我作为城主自然得向众人有个交代。我给出的法是‘作嫁娶聘礼’。”
“你这不是无赖吗?”
罢,带浅枝顿时摔门而出。那帘名贵的联珠账,被她甩的那叫一个砰砰作响,一如她爆炸的心情。
等到了第二日,殷神扬仍不肯放过她。
她本以为逃过陈春日昏定省的念清静经后,能睡几天舒服懒觉。
可一大早公鸡刚鸣,就有府上的侍女扈从,要来整理她的房间,城主吩咐过,自今日起的办公地,改到了她这里。
清早,带浅枝瘫软在太师椅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仆役们把殷神扬房间里的专属东西,一件件搬到她屋里来,摆好,塞满。再想到即将到来的殷神扬,她已是如同失去了某种生活上的信念。
带浅枝想着,你家的房子你想住哪就住哪,我躲着还不行吗。
她正要跨门出逃,只见殷神扬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
“去哪?”
“透气!”带浅枝大声完,提脚便要走。
“停下。”
殷神扬指着跟在他身后,如一条长龙摆开的大木箱子道:“你的东西,你看完了再走。”
“我的东西?”带浅枝很是怀疑。
殷神扬气色很好,他命人在院子里就把箱子开。
带浅枝的两条腿直接挪不动了。
“人们送来的婚嫁贺礼,自然是你的东西。”罢,殷神扬倒是能神态如常的先进屋去了。
同样是这个清,无为回到了陈春日身边。
陈春日向来起得早,正被不器伺候着净手。
他用毛巾不紧不慢地擦过手后,才唤一旁跪着的无为起身。
无为起来后,因知道自己没带回什么好消息,便不敢先吭声。
陈春日的心情好似很好,在问话前,还叫不器燃了一炉上好的沉水香。
他先问:“她看起来如何。”
无为终究是安耐不住,如同是发现什么秘密般,惊呼道:“主人,带浅枝被猫妖附体了。我看是完了。”
“什么完了。”陈春日原本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态,蓦地一蹙眉。
无为当即捂住了嘴,知道是他错话了。
陈春日瞥来一眼,重新舒展了眉头。
无为这才敢开口,给陈春日心复述昨晚带浅枝的每一句话,所有的一举一动。
这下陈春日也不免怀疑:“她真如此?”
无为用力猛地点头,把带浅枝写下的回信,双手呈到陈春日的面前。
陈春日有点嫌弃这封回信,纸张泛黄不,边沿还是锯齿状连个裁剪都没有。像极了穷苦人家过日子,连张像样的宣纸也凑不出来。
“她不做金阙府的弟子后,待在殷神扬身边,日子就过成这样了?”
他这话似在质问,又似在自语。没人敢回应他。
“两张?”写得还挺多的。
陈春日还未开信,从边上看出来。
无为也很疑惑,究竟带浅枝写了这么多话吗?
“弟子也不清楚。”
等陈春日勉为其难地把那封信摊开,想的信里应该是她整页整页的哭诉,通篇是她的后悔莫及。
而映入眼帘的是如同当头一棒的六个大字——“罚我,白日做梦。”
某位仙师的脸色,拧巴得那叫一个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不器只敢远远瞅上一眼,幸好带浅枝字写得很大,他能看清。还不如不看清,因为看清后不器憋笑憋得实在太辛苦了,可他又不敢笑出声。他又不是活腻了。
陈春日长袖一挥,把两张轻飘飘的回信,一股脑全给扔到地上去了。
无为很积极,怕主人见多了心烦,立马就要一脚踩上去。
“你干什么?”
哪知陈春日确实是把信甩下去了,可眼里的目光就没移开过,一直盯着在。
“把第二封拿给我看看。”
“哦。”无为心里憋屈,怎么做什么都错的是他啊。
陈春日还不忘嘱咐:“第一封也捡起来。”
无为憋屈久了,忍不住想顶嘴:“主人,此等大逆不道之语,您留着做什么。”
好在陈春日像是将第二封信看得很专注,一时没有察觉。
不器赶紧过来堵住了无为的嘴,把带浅枝的狂妄之语给收好了。
欣赏完第二封信的每一个字后,陈春日笑着道:“看来我得走一趟新月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