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了】

    近来, 十里八乡又有了新的谈资——

    北来村出了一样“神物”,叫滑轮, 安上这东西, 就连垂髫儿都能轻轻松松拉起一担大石。

    谭县令来了趟韩家岭,亲手拉动绳索, 借助滑轮吊上来一筐黄土。

    仔细观察着滑轮的构造, 谭县令面上现出惊讶、凝重等复杂的神色。

    他曾在《墨经》中看到过相关描述,却远没有眼前这物来得精巧, 倘若此物能普及开来……

    谭县令沉吟片刻,敲响了李家大门。

    李曜在书房接待的他, 琉璃盏中泡的是金银花茶。

    谭县令顾不上喝水, 硬着头皮请示道:“侯爷, 此物可否容下官绘制一份……呈至圣前。”

    这话时,他心里带着几分决绝,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斥责、被防备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 李曜根本没理他。

    他不紧不慢地执起琉璃盏,地饮了一口, 微苦的味道在舌苔上蔓延。

    书案上放着一个胡乱包裹的油纸包,里面包着整整一斤晒干的金银花,是叶凡从百草堂买来的。

    特意给他买的, 是袪火生津解秋燥。

    长安侯大人咂了咂嘴,嗯,这百草堂的金银花,有点甜。

    谭县令稍稍抬头, “侯爷?”

    “你在迟疑什么?”李曜淡淡地开口。

    谭县令顿了顿,思忖着如何回话。

    李曜没等他回,继续道:“我以为谭大人是个明白人——你十年寒窗,几进科场,即便被排挤到这弹丸之地依旧心存期待,为的是什么?”

    这话犹如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燃起谭县令近日来所思所虑。

    他闭了闭眼,不自觉地出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为了国泰,为了民安,为了普天之下的百姓!”

    不是为了龙椅上那个昏庸的君王,也不是为了眼前这位只手遮天的长安侯,只是为了穷苦的百姓,为了读书人的骨气,为了胸腔内的良心!

    “记住你的话。”

    李曜放下茶盏,长身玉立。

    “莫辜负。”

    谭县令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曜。

    在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

    即便只是一道背影,依旧萦绕着傲气,支撑着傲骨。

    不愧是战神,他靠的永远不是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他不屑,也不需要。

    直到出了李家大门,谭县令胸内依旧回荡着一股浩然之气,他回身去望,不由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倘若是这人……

    倘若是这人坐在那个位子上,这天下该会是何等模样?

    ***

    此时,还有一个人,也在念叨李曜。

    “侯爷了,过了中秋节学堂就开课。这些天家里有孩的就带过去让先生认认,若是人多还得分班。”

    “那学堂我见了,又大又亮堂,书案都是新的,坐垫是苇叶编的,听等着天气冷了,还会配上一层皮子,啧啧,侯爷可真舍得。”

    叶凡手里抓着一只绿生生的大莲蓬,一边笨拙地抠着莲子,一边吹着自家前男友。

    关大郎配合地笑笑,“得这么好,我都想进去念书了。”

    关二脆生生地插嘴,“爹你太老了,先生才不要!”

    关大郎哈哈一笑,敲了自家儿子一个脑瓜崩,“那你就好好学,把你爹这份一并学了。”

    关二丢给他一个贱兮兮的眼神,仿佛在“你就瞧好吧”。

    逗得大伙都笑了起来。

    叶凡笑得手直抖,好不容易抠出来一颗莲子,还掉到了地上。

    正懊恼,袖口便被拽了拽。

    叶凡扭头一看,虎头虎脑的外甥正巴巴地瞅着他,黑乎乎的手里拢着一把白白胖胖的莲子,尖尖的一堆,少得有几十个,不知剥了多久。

    叶凡的心尖颤了颤,摆出自认为最和蔼的笑,“三,这是给舅舅的?”

    家伙不吭声,只一骨脑放到桌子上,逃也似的跑到灶间。

    叶三姐正捏包子,满手的面,冷不丁被关三抱住大腿,不由失笑,“这是咋了?”

    家伙把脸埋在自家娘亲腿上,不吭声。

    叶大姐指指他红透的耳朵,又指了指院内的叶凡,悄悄,“花了老大工夫剥的莲子,全给凡子拿去了,许是得了夸奖,正害羞呢!”

    叶三姐朝着屋外瞅了眼,忍不住笑。

    她知道,三个子都喜欢叶凡,只是从前叶凡只关注二,其余两个便没争过。

    自从送了那三只灰兔,再往后,不管是吃食,还是玩意儿,三个娃都是一人一份,老大和老也就敢表现表现了。

    院子里。

    叶凡敲了敲关二的头,煞有介事地:“你瞧瞧,有人见天介要孝敬舅舅,结果呢,还不如三宝。”

    关二转了转眼珠,抓起一只大莲蓬,当即表态:“我这就给舅舅剥,一定比三剥得还多!”

    大伙又是一阵笑。

    就连少年老成的樊大郎都不由露出了笑意。

    起来,今日一家人之所以聚在一起,是为了庆祝食肆重新开张。

    叶大姐按照叶凡的,找能工巧匠了匾额、刻了菜牌,又烧了一套簇新的大陶碗,连带着广口浅底的大汤盆一口气了十来只,专门用来装各式菜和浇头。

    屋子也重新装修过,原本的土墙抹了一层白灰,又订上木板,地上也铺了青砖,既干净又新潮。

    叶大姐原本心疼钱,不肯这样弄,叶凡便想了个法子,让关五郎弄好了木板,自己掏钱买了青砖,给她堆到门口,不用也得用。

    叶大姐嘴上埋怨着,心里却热乎乎的,只要有人问,便要借机把自家兄弟夸上一通。

    开张这天,叶大姐没算卖钱,只把亲朋好友叫上,好好地热闹了一番。

    叶凡拿过来两挂鞭,挑在竹竿上“噼哩叭啦”一通炸。

    这下,就连城外的村子都知道了,城门口开了家面馆,名字取得新奇,叫“便(bian4)宜面馆”,一语双关,意思是这家的面做起来方便,买起来便宜。

    左邻右舍也知道了,叶大姐果然有个好兄弟,竟舍得花钱买鞭炮——要知道,这年头火.药可是稀罕物,光有钱还不一定能买到。

    叶凡自然不是买的,而是厚着脸皮从李曜那里讨来的,为此还让人家占去了许多便宜。

    嘻嘻,不必提。

    此时,已过了晌午,送走了外客,只剩下至亲。

    叶大姐舍不得让他们走,刚好,后厨还剩了不少东西,就想着蒸锅包子,就着卤味、浇头吃一顿,晚上回去就不必再开火了。

    叶凡爱热闹,当即应下。

    叶三姐一见,也不好推辞,只得厚着脸皮留下来。

    好在,都是至亲姐妹,也不必太过讲究。

    叶大姐瞅了眼橱柜上那个包装精美的点心匣子,不由叹了口气,“一家子骨肉,单就少了一个。”

    叶三姐声音微冷,“她不向来如此么?凡子磕了脑袋都没去瞅一眼,今儿个能来算是给你面子。”

    叶大姐拿眼横她,“我怎么听你这话,带着一股子怨气?你也知道,她身不由己。”

    叶三姐把包子扔在盖帘上,语气放软了些,“我就算怨,怨的也不是她——不,也怨她,怨她怎么就不争点气,竟让人当个粉团子似的揉圆捏扁!”

    “你倒人人都跟你似的命好,摊上个好汉子?”叶大姐往锅里汤了瓢水,话音被水声遮住,有些模糊。

    叶三姐一顿,面上显出几分局促,“阿姐,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叶大姐白了她一眼,“你也别多心,我就是想着,二娘啥时候是个头呀!”

    “若能生个娃,兴许能好点。”

    “是啊,生个娃就好了。”

    姐妹两个皆是叹气。

    她们话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因此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院里。

    叶凡知道,她们的是叶二姐。

    单看门弟,叶二姐是嫁得最好的一个,二姐夫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明年要考秋闱,听极有希望。

    只是,在叶凡的印象里,叶二姐自从出嫁后就没回过娘家,就连叶老爹过世,也只是匆匆走了一遭,行了个外亲的礼。

    叶老爹在时总会念叨,二女婿是读书人,家里规矩大,不回来就不回来罢,只要好好过日子就成。

    叶凡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如今听着叶大姐这话,二姐竟过得不大好么?因为没孩子?

    院中的气氛有些沉闷。

    关大郎故作轻松地:“凡子,再那学堂呗,让这哥仨听听,也能多些兴头。”

    “啊,成。”叶凡清了清嗓子,“点什么……”

    “我听闻,教书先生是侯爷的幕僚,姓莫?”樊大郎主动挑起话题。

    叶凡暗暗地给他点了个赞,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确实姓莫,听还是什么……两榜进士,应该挺厉害的。”

    “岂止是‘厉害’而已。”樊大郎瞅了他一眼,带着中二少年特有的不可一世。

    “方才宴席上恩师告知,这位先生是前朝肃宗皇帝钦点的状元,出身晋州莫家,其父是不出世的大儒,其祖父、族伯叔父皆是有能有识之辈……”

    叶凡愣了愣,“这么厉害?怎么没当大官,反而成了李家的幕僚?”

    “了是‘前朝’,自然是因为受了牵连。”樊大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继而叹道,“放眼整个大晋,除了长安侯,恐怕没人敢……”

    后面的话叶凡没听,只记住了那句对李曜的夸奖——不愧是他前男友,无论前世今生都是这么牛叉叉呀!

    “听你这口气,还挺羡慕?”叶凡瞅着樊大郎那副中二样子就想逗他,“用不用舅舅帮你去,让你也跟着读?唔,跟二一个班,怎么样?”

    “荒唐!”樊大郎气得拍桌子,“我已有了授业恩师,不经他老人家的允许,怎可另投他人?”

    叶凡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那你就去经过他的允许呀!”

    “你——”樊大郎一时语塞。

    关大郎实在没忍住,背过身去,闷闷地笑。

    叶家姐妹两个坐在灶间,笑作一团。

    叶三姐捂着肚子,边笑边:“把、把他俩放一堆……我这大外甥,可不得让凡子给欺负死?”

    “那也是他该着,年纪跟个老古板似的,就该让凡子治治他!”

    叶大姐半点都不心疼儿子,只觉得自家兄弟怎么看怎么机灵可爱。

    姐妹俩一个人铺垫布,一个人往上面放包子,配合得十分默契。

    叶三姐不由感慨:“这倒让我想了起从前咱们在家里的时候,事事有姊妹帮衬着,哪里用得着自己操心?”

    “别急呀,关二郎眼瞅着就要成亲了,后面还有三郎、四郎、五郎,再往后还有我那三个外甥,能帮衬你的人多着呢!”

    叶三姐扑哧一笑,“那能跟自家姐妹一个样?”

    “你前日不是还,那二郎要娶的媳妇是个能干的。”叶大姐盖上锅盖。

    叶三姐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脸上带着笑,“确实,顶不错的娘子,不知道多少家上赶着提亲。若不是当年二郎救过她,人家爹娘八成舍不得许给他们老关家。”

    “二郎也不错,就差两三日要成亲,还在砖窑里做活,可见是个踏实的。”

    叶三姐点点头,“他们兄弟都不错。”

    叶大姐脸上带了笑,意有所指地往外指了指,“尤其是老大。”

    叶三姐面上一红,抬手去她,“你这是当阿姐的么,多大了,还开这种玩笑!”

    “多大也是我妹子。”叶大姐掩着嘴笑。

    姐妹两个笑着,倒像回到了少年时。

    就在这时,外间突然响起敲门声,不,确切是砸门声,一声紧似一声,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

    姐妹两个对视一眼,双双站起身来。

    院中的大汉子们也站了起来。

    “别慌,我去开门。”关大郎三两步穿过后厨,行至前堂。

    他没有立即把门开,而是谨慎地:“今日不开张,客官明儿再来吧!”

    关五郎一听是他,声音里立马带了哭腔,“大哥,快回家罢!二哥快要死了!”

    关大郎头皮一麻,哐地一声愣生生把门拽开。

    断裂的门栓飞向堂内,差点砸到呆愣的几人。

    叶三姐反应过来,白着脸跑至门边,“老五,怎么回事?二郎又抢你车了?青天白日的怎么咒起他来?!”

    “不不,不是……”

    关五郎抖着嘴,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粗大的手紧紧抓住关大郎的衣裳,拼了命得往外拽,“哥,回家、快回家!”

    关大郎攥了攥拳头,克制住浑身的颤抖,低沉的声音仿佛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是不是、是不是砖窑……出事了?”

    关五郎呜呜地哭着,使劲点头,“砖窑塌了,二哥把三哥、四哥推出来,砸、砸……”

    不待他完,关大郎便死死抓住叶三姐的手,颤着声音叮嘱道:“我去请大夫,请济生堂的大夫……三娘,别怕,让、让凡子和五郎送你回家。”

    叶三姐早已泣不成声,两条腿软得站立不住。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力地点着头,不让夫君担心。

    “姐夫!”叶凡抓住关大郎的胳膊,冷静道,“我去请大夫,我的驴跑得快,你快回去,看看二郎哥怎么样了。”

    “好、好!”关大郎紧抿着唇,重重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拜托了!”

    完便抬起脚,疯了似的朝城门口跑去。

    叶凡也不耽搁,骑上白鹿就往城里跑去。

    樊大郎也跟着跑了出去。

    关五郎抹了把鼻涕,正要跟上,却被叶大姐拦住,“忘了你哥怎么的?你得等着你嫂子,一道回家。”

    叶大姐之所以这么,并非真的担心叶三姐,而是怕关五郎这么莽莽撞撞会出事,就算他长得再高再壮,也不过才十四岁,比叶凡还要两岁。

    关五郎性格单纯,责任感强,经她这么一,立马重重点头,两只大手铁钳般抓住叶三姐,“嫂嫂,别怕,有我。”

    叶大姐也握住她的手,镇定地安慰道:“千万别慌,事情不一定像五郎的这么糟。你们先回去,我回家把钱拿上,就去追你们。”

    叶三姐哭着摇头,“阿姐,不用……”

    “都啥时候了,别这样的话。”叶大姐声音严厉,皱着眉头把他们往外推,“快去,别耽误了!”

    樊大郎跌跌撞撞地从城门口跑过来,难得不顾体面,大声嚷道:“三姨母,我、我雇了辆骡着,坐着车、能快些!”

    “好孩子,难为你想得周到。”叶三姐又是一通哭。

    樊大郎和关五郎一起把她扶到车上,又匆匆回了食肆,以防叶大姐有事交待。

    方才有多愉快,此时就有多担忧。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不敢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

    ***

    叶凡进了济生堂,直接找到边老大夫,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了一遍。

    边老大夫做了几十年军医,什么场面没见过?叶凡话还没完,他就已经吩咐徒弟收拾好了医箱,又派人去叫马车。

    这时候已经走到了门边,叶凡忙:“不必叫马车,骑我的驴,跑得快。”

    边老大夫拿眼瞪他,“驴子再快还能跑过马去?”

    白鹿就在跟前,听到这话,许是觉得自己作为神兽的尊严受到了挑衅,拿头一拱,不知怎么的就把边老大夫拱到了背上。

    叶凡顺手从药童手里扯过医箱,塞到边老大夫怀里,“好好照顾老人家,别磕着碰着。”

    “呦——”白鹿应了一声,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一系列动作,主宠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旁人还没反应过来,白鹿已经跑没了影。

    药童张着嘴巴,颤着手指向叶凡,“你、你的驴,把把把、把师祖叼走了!”

    若不是对关二郎的担心占了上风,叶凡八成会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