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叶凡朋友不多,其中大多数还是因为李曜而认识的。好在, 总算有那么一个, 有钱又有闲,不把他忽悠来简直天理难容。

    且安荣收到信, 受宠若惊, 当天便收拾收拾行礼,上赶着送钱来了。

    与此同时, 后宅中也是热热闹闹。

    先前为了李二娘和李五娘的婚事,二夫人跟京城那边的手帕交们恢复了联系。

    虽然她只是妾室, 但在李府管家多年, 为人持重, 颇结识了一些勋贵之妇。

    于是,她便抓住这个机会邀请她们过来,一来商谈亲事, 二来帮叶凡卖酒,三来也让她们知道知道, 即便离了京城,李家过得半点不差。

    可谓是一举多得。

    这几年,李二娘因着亲事受挫而心生自卑, 眼瞅着从前的手帕交一个个嫁了好人家,彼此间渐渐断了联系。

    这次,她思虑良久,咬咬牙选了几个从前亲厚的递了信。归根到底是为了叶凡这个未来的“大嫂”, 不然的话,以她的性子死了也迈不出这一步。

    李五娘见自家娘亲写了信,二姐姐也写了,就连那个还没有后院的桂花树高的八妹妹都写了,拍拍大腿,随便填了几个记得住的名字,叫丫头帮着写了,同姐妹们一道递出去。

    值得一提的是,这事若是放在半年前,多半成不了。

    京城的贵人们大多眼高于顶,要么觉得李家离了朝堂,不再有来往的必要,要么看不上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根本不会来。

    只是,自从上次一战之后,官家认怂,公开露出同李曜交好的意思,京城的风向彻底变了。

    多少人想要同李曜结交,却苦于没有门路,这下好了,现成的台阶铺过来,不踩就是傻子。

    二夫人想得周到,同李曜商议过后,用极短的时间将庄园里所有的屋子都收拾了一番,从外院及后宅选出数个院子,供给远道而来的贵客们居住。

    没办法,回信的人家太多,就连李四郎的院子都被征用了,不得已和李三郎挤着住。

    这样一来,李曜就更有理由赖在叶家不走了。

    ***

    三月三十,春末,大吉。

    叶凡从村中选出三十名精神抖擞的年轻汉子,三十名胆大正直的娘子,组成了开酒的礼官,穿着红衣,缠着红绸,敲着大鼓,祭神开酒。

    村民们聚集在高坡上,或踩着木墩,或扒着墙头,生怕看不到。

    贵客们坐在阁楼、水榭或高台上,亦是兴致盎然。

    不得不,他们之所以会来,最初的目的就是在李曜跟前卖个好,根本没把赏花宴、开酒仪式看在眼里。

    没想到,到了这里,一向自视甚高的他们竟觉得自己成了傻子,这也没见过,那也不知道,就连李家依着山势挖成的窑洞都让他们觉得新奇。

    也亏了二夫人亲自安排,一一检视,器具用度都是按照京城的标准,实实在在地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

    此时,绿花丛中,数名红衣的身影围拢在偌大的酒缸前,香烛袅袅,叫人不由地端肃了面容。

    鼓声一起,上百名孩童齐齐地唱起了《祭酒歌》。

    ——各路神仙请留步,上好的美酒品一品!

    ——千佛万兽莫着急,叶家的好酒来一杯!

    ——浓浓的酒香哟,醉人心;

    ——热热的酒味哟,暖人胃!

    ——品一品,来一杯,神仙也要醉一醉!

    清脆的童声,悠长的曲调,扬扬洒洒回荡在谷地上。

    宾客们不由地收了声,细细地听着,千万个玲珑的心窍皆安稳下来,眼中只有这片淳朴的土地,耳中只有那干净的歌声。

    高地上,摆着香案,供着五谷。

    李曜站在主位,旁边伴着的是叶凡。

    后面是于叔和于婶,叶大姐、叶二姐、叶三姐、关大郎和于家人落后一阶。

    再往后是樊大郎、锤子、大、二和三。

    鼓声歇,李曜手持木槌,敲开厚重的封泥。

    开酒官由老村长担任,此时的他腰也不弯了,拐杖也不拄着,枯瘦的手稳稳地拿着酒勺与酒碗,盛出新酒,递与李曜。

    第一碗,敬神明。

    李曜洒酒,叩首。

    众人皆跪,三叩首。

    童子们唱:“满天神佛,吃下这碗酒,九天之上走一走。”

    第二碗,敬祖宗。

    这次是叶凡执酒,洒半碗,饮半碗,再叩首。

    童子们又唱:“列祖列宗,吃下这碗酒,保佑叶家年年有。”

    第三碗,敬家人。

    于叔执碗,一一敬去。孩童、女眷一视同仁。

    京城贵人不是没人诟病,但是,更多的是反思,是羡慕。

    尤其是在坐的贵妇娘子们,平日里自诩见多识广、身份贵重,到头来还不如这乡野之地的妇人,能在家祭中出头露脸。

    第四碗,敬亲邻。

    村民们纷纷上前,满面笑容,真心祝愿。

    第五碗,敬贵客。

    尚未除杂的浊酒,与他们平日里喝的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然而,在此等场合举杯,同满天神佛共饮,莫名觉得多了几分脸面。

    开酒仪式,看得人感慨万千。

    香案撤去,酒缸搬走,村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今日,每个人都分配了重要的工作。

    这些人不分男女,只要是胆子大,愿意表现自己的都可以得到这个机会。

    有的人带着客人们参观酒坊,品尝提前开坛、沉淀好的清酒。

    有的人被分到葡萄园那边,带领客人弯弯绕绕,走在绿意盎然的梯田上。

    也有的在菌房那边,被一群家仆厮围着,成筐的菌子往外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不讲价、不问价、大把的银钱往怀里塞的滋味。

    面果园只开放了江边那一片,其他地方种上了油葵,老村长心疼那些苗苗,生怕这些五谷不分的京城人给踩坏了,特意派了人看守。

    江边守着的都是半大的孩童,怀里抱着自然脱落的面果花,绿绒绒的花,绑在青色的长柄上,就像个大大的棉花糖。

    年轻郎君们一见,争先恐后地把孩子们围住,你出金子,我出银子,口口声声替自家娘子、姐姐、妹妹买;其中不乏混在中间自己想要的,只是拿家中女眷当借口罢了。

    没有兄弟,也未成亲的娘子们,只能拿眼瞅着,干着急。

    有那些性子辣的,大着胆子同郎君们一起抢,这下子,你碰了我的肩,我踩了你的裙摆,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故事。

    李家庄园铺起红毯,春日之宴正式开始。

    有那嗓音婉转的伶人,边弹边唱: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

    有多少人,酒还没喝,便醉了。

    等到这些人回到京城,再也不会韩家岭是“穷乡僻壤”。若穷乡僻壤都长成这样,京城人都要哭死了。

    ***

    酒歇宴罢,客人们提着酒,抱着花,带着一筐筐菌子和其他土仪,以及这份难得的回忆,不舍地离开了。

    接下来,才是自家人的狂欢。

    满树的绒花纷纷飘落,年轻的汉子、娘子们穿梭其间,名为捡花,真正的心思便不必了。

    这还是大伙从京城人那里学来的,花前月下,话,指不定就成了。

    乡下人可没那些郎君贵女们讲究,只要看对眼,就让家里去,换了庚贴,送了聘礼,抬了嫁妆,选个农闲的时节摆几桌酒席,这亲事就算成了。

    倘若有好几个汉子看上同一个娘子怎么办?

    若是同村,就正大光明一架。若不是同村,可就热闹了,大多会演变成两个村子的年轻汉子群架,然后被长辈们教训一顿,各自道歉。

    也有两个娘子同时看上一个汉子的时候,这时候比的就是女红、厨艺和名声。

    最苦恼的便是第三种,明明两个人互有好感,偏偏再来一个夹在其中。

    眼下,关二郎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为了筹备这场宴会,这些日子关二郎几乎就是泡在了叶家。一来二去接触得多了,就算叶二姐有心克制,偶尔难免透出一二。

    关二郎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尤其是吃了叶凡给的“特效药”之后。他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一点点撬开叶二姐的心防。

    叶凡每日里冷眼旁观,高兴了就帮他一把,吃醋了就扒住二姐,不让关二郎抢走——谁叫他是舅子呢?还是个像儿子似的舅子。

    叶二姐瞧出叶凡是支持的,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想想两个人的未来。

    眼看着两个人的关系渐入佳境,突然冷不丁冒出来一个人。

    还是个身份比较特殊的人——关二郎从前的未婚妻子,焦娘子。

    焦娘子从就喜欢高大俊朗的关二郎,更是求了爹娘主动和关家结亲。若是没有年前那场意外,如今她已经是关家二媳妇了。

    只是,先前关二郎为了救下自家兄弟被砖窑砸到,不仅断了腿,身体也大面积烧伤。

    焦娘子吓到了,任由爹娘做主同关家退了亲。

    后来,关二郎不仅没死,还成了叶家酒坊的管事,甚至比从前更加健壮可靠,笑起来也更好看了。

    焦娘子每天都在想着,关二郎一定没有忘了她,总有一天会请了媒人到家里提亲。

    在她看来,关二郎之所以同意解除婚约,只是为了不连累自己,如今他好了,两个人的亲事也该重新提起来。

    是的,她的想法就是这么理所当然。

    直到春末那日,焦娘子兴冲冲地来到韩家岭,原本想在漫天花雨中同关二郎来一次“偶遇”,没想到,竟然看到了他和别的娘子在一起。

    她亲眼看见,他为她摘去头顶的落花,还低着头,勾着嘴角,冲她笑。

    他从来没冲自己那样笑过。

    焦娘子嫉妒透了,待看清了叶二姐的脸,眼中满是愤恨。

    ——竟然是这个和离过的老女人!

    ——她有什么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