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倾覆, 也不舍你】

    天气有些阴,叶凡一如既往地赖了会儿床。

    等他饿得肚子咕咕叫不得不起来的时候, 叶二姐和于三娘已经去了学堂, 于婶和大郎媳妇正坐在石墩上剪纸钱。

    看到他出门,于婶笑着叮嘱:“傍黑儿要去坟上烧纸, 郎今日不出门吧?”

    叶凡这才想起来, 今日是七月半,中元节。

    传这日, 地宫之门开,众鬼离开冥界, 有主的鬼回家, 没主的游荡人间。在民间, 有亲人客死异乡者,需得点燃河灯,为亡魂照亮回家之路。

    “待会儿去学堂看看阿姐, 走不远。”叶凡端着饭碗,边吃边仰着脑袋往东边看。

    昨晚李曜是在这边睡的, 什么时候走的叶凡都不知道。

    “侯爷吃饭了么?”叶凡问于婶。

    于婶摇摇头,“天不亮就走了,是回了那边再吃。”

    叶凡纳闷, 不是今日停了大操么,有什么急事饭都顾不上吃?

    他把最后一颗饭粒扒拉进嘴里,又从篾子上抓了个菜窝窝,边吃边晃悠着去了北山学堂。倒也没什么事, 就是不放心叶二姐,想着过去瞅瞅。

    到今日女学那边刚好开了一周,真正上课的时候只有三天。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学生,按照年龄和基础分成了四个班。

    叶凡到的时候,一楼正在上诵读课。

    女娃们跪坐在竹席上,背着手,挺着腰,仰着脸,乖巧地看着李二娘。李二娘念一句,她们便跟一句,温婉的女声同清脆的童音此起彼伏,听得人心里一片安宁。

    旁边的教室,李五娘正盘着腿坐在孩子们中间,绘声绘色地着什么。孩子们也学着她的样子盘着腿,的脸上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惊讶,十分有趣。

    叶凡无声地笑了——不是教算术么,怎么讲起故事来了?

    于三娘在东边的教室,屋里的学生看上去明显大了许多。三娘明显有些紧张,讲话的声音都隐隐发着颤。

    叶凡没作声,悄悄地上了二楼。

    回字形的轩廊,正门在南边,实际上,四面的轩板推开,都是门。

    叶凡透过半开的轩窗往里瞅,刚好看见叶二姐的侧影。她正站在一个学生身边,手把手地教对方如何搭线。

    偌大的屋子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嗡嗡的机杼声。

    一缕发丝从头上滑下,叶二姐自然地抬起胳膊,素手轻撩,挽于耳后。

    那一刻,叶凡真心觉得自家阿姐真美。这么美的她,值得最好的。

    女学到底与男学不同,没人调皮捣蛋,更没人为难先生。

    叶凡彻底放下心,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出了学堂的大门,旁边就是北山校场。今日原本应该有大操,似乎因着中元节的关系特意停了。

    高墙内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叶凡猜到准是兵士们又在玩蹴鞠。

    前段时间,李曜命人在校场旁边建了个运动场,就像现代大学里的操场那样,有草坪、跑道、蹴鞠场、网球场、羽毛球场,还有个足以容纳近万人的大看台。

    叶凡第一次看到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又穿越了,穿回了那个他和李曜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帝都大学。

    除却跑道不是橡胶的,其余和帝大的操场简直一模一样,就连看台和中间的房子都是水泥抹的,还沾着仿古的墙砖。

    真不知道李曜是如何做到的。

    叶凡脸大地想着,他弄的这一切至少有那么一丢丢是为了自己吧?毕竟,当年俩人可没少在这地方“挥汗如雨”。

    想想还有点脸红呢!

    蹴鞠场刚建成的时候,李曜组织了一场比赛,并亲自下场参加。

    叶凡坐在从前常坐的那个位置,看着前男友如何开局三连进,把李三郎虐得哭爹喊娘。

    将士们齐刷刷地高呼:“侯爷威武!”

    就连和李三郎一组的李四郎都临阵倒戈,为李曜的球技所折服。

    叶凡抱着手臂摇摇头,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这水平绝对是李曜故意收着,不然的话李三郎一个球都别想进。

    再者,足球还不是李曜最擅长的,他最能的是篮球。

    ——起来,怎么没见篮球场?

    篮球对于两个人来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们之所以会认识,就是因为李曜当初以志愿者的身份到孤独院去教孩子们篮球。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更是以此为借口每周都去看叶凡。

    两个人捅破那张窗户纸也是在篮球场。那是叶凡考上大学的那年,他们第一次接吻。

    之后又有了无数次。

    老夫老妻十来年,想想那段朦朦胧胧的青葱岁月竟觉得像是上辈子。

    叶凡笑笑,正要进去瞧瞧,冷不丁听见有人叫他。扭头一看,李曜的长随青松正一溜跑着过来。

    “郎请留步!”青松又喊了一声。

    叶凡冲着他笑,“来找你家侯爷?”

    “侯爷没在校场,的来找您。”青松喘匀了气,深深一揖,一派恭敬,“侯爷自早上回了院子就把自个儿关在书房,眼瞅着到晌午了也没传饭的意思……”

    叶凡挑眉,“他不传,你们就主动问问呗,找我做什么?”

    “若放在往常还成,这时候的们哪儿敢呀?”青松朝着他连连作揖,“郎,二主子,您发发慈悲,但凡您服个软,子们一准儿给您烧高香。”

    叶凡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我还没死呢,烧什么香?”

    青松讪讪地笑笑,“就算您不心疼的们,也请顾念着侯爷的身子。”

    “我去了也不一定好使,这回还真不是我惹的。”虽然嘴上这样,步子已经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迈了,“昨晚上还好好的,他出门的时候我还没醒,怎么也怪不到我头上。”

    “郎这话的,的怎么能怪您?”青松陪着笑,心思歪到了天边上——是不是昨晚上侯爷动了心思,郎君不肯,这才气不顺?

    这么一想更觉惊悚,回头赶紧提醒哥几个,可得把尾巴夹紧了,千万别触了主子的霉头,欲求不满什么的,最要命了。

    两个人走得急,很快就穿过谷地,到了李曜的院子。

    迎门一座两米多高的假山,正是先前掉下来的那块陨石。

    陨石前边栽着一池碧色的荷花,此时大部分凋落了,露出绿生生的莲蓬。

    荷花池畔搭着个青竹做的棚子,露台上挨挨挤挤地蹲着二十来只胖鹅。

    这时节鹅仔们长得半大,黄色的绒毛换成雪白的扁羽,叶凡刚一进院子,它们便立刻认了出来,一个个伸着脖子朝他“啊啊”地叫。

    这种叫声与见到李三郎时的凶劲儿不同,软软的,长长的,撒娇似的。

    叶凡掏起一瓢掺着虾壳粉的饲料朝着池子撒过去,家伙们扑啦啦跳进去,长长的颈子一弯一伸啄着吃。

    大王开着飞船在他头顶上飞了一圈。胖团扒着副驾驶的窗户,神秘兮兮地:“大爸爸不开心,凡凡不要调皮哦!”

    “机灵鬼,大人儿似的。”叶凡戳了戳它的脑门,继而想到不能厚此薄比,手指往旁边移。

    然而,大王根本不算给他这个机会,一扳驾驶杆,飞船灵活地翻了个跟头,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胖团兴奋地嗷嗷叫,伴随着大王嫌弃的声音,“吵死了,安静!”

    “嗷嗷嗷!”胖团装聋。

    大王做出恼怒的样子,使劲一拍操作台,飞船嗖地一下直直地蹿进了云层里。

    半空中回荡着胖团清清脆脆的欢笑声。

    叶凡笑笑,抬脚绕过假山。

    长随们垂着手侍立在廊下,一个个低眉敛目,话都不敢多一句。厮们要么轻手轻脚地干着活,大气都不敢喘。

    众人见到叶凡进来,就像看到救星似的,纷纷围拢过来,那恳切的眼神仿佛饱含着千言万语。

    叶凡憋着笑,一本正经地拍拍他们的肩膀。

    大伙巴巴着簇拥着他来到书房门外。

    叶凡没直接进去,而是扒着门缝往里瞅了瞅。

    李曜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案旁,手里握着书册,眉心微蹙,脸色不大好。

    一个叫青柏的长随声嘀咕:“这模样大半晌了,也没见翻一页。”

    虽然声音极低,依旧惊动了李曜。他偏过头,眉心皱得更紧。

    “谁在外面?”

    青柏头皮一紧,苦着脸就要应声。

    叶凡把他往后拨了拨,抬手推开房门。

    见到是他,李曜脸上的愠色稍稍和缓,“起来了?”

    “都大中午了,我还能不起?”叶凡盘着腿坐到他身侧,细白的手指爬上他的额头,抚平他眉间的浅痕。

    李曜捉住他的手,置于掌心,扭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可用过饭了?”

    “还没呢,这不到你这儿蹭饭来了。”叶凡挤了挤眼,“长安侯大人,给不给吃?”

    李曜勾了勾唇,“给。”

    满院子的长随厮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还是郎有办法。

    叶凡一通插科诨把李曜哄得好了点儿,但也没完全好,他能明显看出来李曜心里有事,

    他乖乖巧巧地靠过去,抱住他的手臂,半开玩笑地:“你这个样子,青松他们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这黑锅我不能背,你得告诉我怎么回事。”

    “今年江淮一带涝灾严重,稻米减产,各地豪强借机哄抬粮价,不乏官吏参与其中。”

    叶凡努了努嘴,“这个你应该早就料到了吧?那天我听到你和莫先生,让飞龙物流运一批面果过去,是不是?”

    叶凡之所以没担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至今都没听到南人流亡的消息,想来虽然今年减产一些,却不至于过不下去。

    李曜捏着他手不轻不重地揉着,声音微沉,“之所以无人北上,并非没有灾民,而是有人暗中将其组织起来,意图起义。”

    叶凡皱眉,“要仗?”

    李曜点点头,“不仅如此。与江淮相反,北地草肥马壮,有可靠消息,契丹与西夏欲联手瓜分大晋。”

    叶凡不由地坐直身子,面上一片凝重。

    细数朝中诸将,能得过西夏与契丹联军的,似乎……没有人。

    除了李曜。

    如果只是单纯上一仗,李曜丝毫不会犹豫,怕只怕有人借机下黑手,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他更担心自己一旦离开,会有那险恶之人借机向大宁发难,到头来仗没完,家却没了。

    这样的事上一世他便经历过一回。

    尤其是,如今的他并非了无牵挂。

    李曜抽出手臂,将叶凡紧紧地圈进怀里。

    这一世我要自私一回,即便江山倾覆,也不再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