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久旱逢甘霖, 叶凡累到了。

    他睡了很久,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的他不是来自现代的穿越者, 而是土生土长的大宁人。十六岁之前, 他的日子顺风顺水,自从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 厄运便接踵而至。

    叶凡一直以为李曜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厄运”, 他无视他对自己的好,千方百计和他作对, 毫不客气地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即便如此,李曜依旧纵容着他。

    叶凡连自尽都做不到。

    他以为自己和李曜会一直这样, 至死方休, 直到亲眼看到李曜从混战中救出自己, 看到他宁可被敌人的刀砍中也不放弃他,为了留下他不惜得罪所有的大臣,甚至还把最后的保命符用来送他走, 叶凡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可是,已经晚了。

    叶凡从梦中惊醒, 悲伤和压抑填满了他的心脏。正惊慌,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环过来。

    “做噩梦了?”沉稳的声线,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

    叶凡翻了个身, 沁着薄汗的额头抵在李曜肩窝,暖烘烘的体温包裹住他,平复着他狂乱的心跳。

    “我不管。”他开口,带着莫名的委屈, “我就是我,不是什么男宠——我从孤儿院认识你,是你把我养大,供我考上大学,还要和我结婚——和上辈子没关系,和‘大唐王朝’‘九五之位’都没关系……”

    李曜抚着他单薄的脊背,沉默片刻,问:“你想起来了?”

    叶凡把脸闷在他颈侧,不吭声。

    李曜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并不意外,大王在帮他恢复记忆时提醒过,他和叶凡是一体的,如果他彻底恢复,保不准叶凡哪一天也会想起来。

    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恨我吗?”

    “了那不是我。”叶凡语气臭臭的,像是在生气,“我才不会扭扭捏捏又矫情!”

    李曜无声地笑了。

    眼前的少年和前一世有着相同的容貌,相同的家境,还有这口是心非的性子。

    幸好,重来一世,他们在合适的时候相遇。

    上辈子,李曜更多的是把叶家郎当成了情感寄托,在这苦难丛生的浮世中,渴望从他身上汲取最后一丝温暖。

    这一世,他是真真正正地被叶凡吸引,不知不觉爱上他,心甘情愿被他捕获,愿意彼此依靠,共同面对这世事沧桑。

    “如果你舍不得大王,如果你想做皇帝,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这话时,叶凡仰着脸,神色认真。

    李曜捏住他的下巴,亲了亲,好看的唇角掀起来,“多谢。”

    叶凡揪住他的耳朵,不满,“我真的,不是开玩笑。我不是他,你也不是从前那个孤家寡人,那样的结局不会再重演。”

    如今,李曜若真想当皇帝,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契丹和西夏结盟再次破裂,了起来,两败俱伤,李家军再无敌手。

    韩家岭要粮有粮,要矿有矿,拥有的财富足以养活整个大晋的百姓。

    最重要的是,李曜的病好了,不会再发疯,凭着他的能力和脑子里的现代知识,足以恢复并超越祖辈荣光,成为一个泽被后世的好皇帝。

    这不是叶凡一个人的想法。

    此时此刻,朝堂中群龙无首,百官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到了千里之外的韩家岭。

    九月,大晋国最后一个秋末。

    经过多方角逐、百般商讨,朝中文武终于达成一致,穿上最隆重的朝服,手持牙笏,浩浩荡荡地来到韩家岭。

    李家门前,着红披紫跪了一大片,口口声声呼的是“新皇万岁”。

    村民们也纷纷跪下,从茫然不解到喜形于色,继而是理所当然。

    ——侯爷原来是真龙天子?

    ——从他们村走出去的皇帝!

    大臣们在外面等了一整天,李家的大门始终未开。

    面对这些权势滔天的上位者,村民们恭敬有加,却无畏惧之心。他们像招待远来的亲朋一样给他们送吃送喝,还帮他们遛马,带他们四处参观。

    如今正是秋果收获的季节,不用叶凡知会,村民们自发地捡面果、收油葵。

    园中的葡萄也熟了,红红紫紫、青青白白,一串串晶莹饱满。

    面条厂挂着一排排细长的面条,油坊中吱吱呀呀日夜不息。

    学堂中传出朗朗的读书声,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道理,偶有娘子嬉笑着跑过,没有遮脸,也不缠足,端得是大方可人。

    文武百官看着这一幕幕,即便是先前那些顾及李曜身世的,此时也不由自主地心悦诚服。

    ——倘若大晋处处都能如此,那将是怎样的盛景?于他们这些治世之臣而言,又是何等功绩?

    ——管他是大晋还是大唐!

    安荣从安州赶来,亲手递交安州虎符。

    其余节度使先后派人送来表书,支持李曜。

    庄园中也不平静,二夫人和三夫人笑谈着龙亭后花园的金丝菊,仆妇们不动声色地收拾着行礼,各院的长随厮来来往往,嘴里的是京城的各色吃。

    叶凡站在阁楼上,扒着门缝往外瞅,“这都两天了,再拖下去,那些个白胡子老大人可不一定受得住。”

    李曜放下笔,笑道:“那就开门。”

    青松带着喜色,扬声喊道:“侯爷有令,开门!”

    “开——门——”

    号令一声声传下,李家的大门轰然开。

    从此之后,将是一番新的天地。

    ***

    李曜把几位大员请到正厅,密谈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

    出门的时候,各位大人的脸色有些奇怪,失望不算失望,惊喜也不是惊喜,就像原本想吃火龙果,不知怎么的就吃了个西红柿,还挺甜的那种。

    李三郎嘿嘿一笑,冲着李曜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臣弟参见官家!”

    李曜曲起食指,敲敲他脑门,“别乱叫。去,把两位夫人还有二娘他们叫到明晖堂……还有阮玉。”

    李三郎摸摸脑门,嬉笑,“要搬去龙亭的事?”

    李曜笑而不语。

    李三郎自觉猜中了,也没喊长随,自个儿颠颠地去了。

    明晖堂是主院的正堂,前无门后无窗,宽敞明亮,是李家年节祭祖、商议正事的地方。

    李家众人到的时候,堂中除了李曜还有叶凡。

    对上他们调侃的笑,叶凡有点不好意思。

    李曜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

    李曜的手宽厚、温热,中指和食指第二个指节附着硬硬的茧子,是常年拉弓射箭留下的。

    是他最熟悉的样子。

    叶凡的不自在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自豪感——三辈子加起来李曜都是他的,别只是开个“家庭会议”,就算他做了皇帝,他也有足够的资格站在他身边。

    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李曜亲昵地捏捏他的手。叶凡毫不矫情地捏了回去。

    满屋子的人看着俩人情骂俏,有的憋着笑,有的红了脸。

    阮玉匆匆跑来,喘着粗气,“侯爷,属下来——”话了一半,便生生顿住,他没想到堂中这么多人,还都是李家人。

    阮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无措地看向李曜。

    李曜拍拍他的肩,看向三夫人的方向,“去,见过姨母。”

    阮玉愣了愣,顺着李曜的力道跌跌撞撞地走到三夫人跟前。

    三夫人急急地起身,想要去扶他,然而手伸了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又怔怔地收了回去。

    阮玉飞快地看了三夫人一眼,复杂的情绪在眼底一闪而过。他回头,看向李曜,“侯爷,这……”

    李曜背着手,沉声道:“这是姨母。”

    叶凡站在他身后,视线在三夫人和阮玉脸上来来回回,面露恍然之色——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三夫人眼熟了,这张脸和阮玉的少有七分像!

    阮玉硬着头皮,躬身揖手,“晚辈见过……姨母。”

    “快、快请起。”三夫人虚扶一把,温润的眸子里泛上隐隐的湿意。

    其余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李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不是想赐阮玉李姓,记在三夫人名下?

    接下来,李曜了句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二娘、三郎、四郎、五娘、六郎、七郎、八娘,过来,拜见你们的长兄。”

    所有人都怔住了。

    尤其是阮玉。他的脸色由红转白,愣愣地看着李曜,不出话。

    三夫人似乎猜到了什么,背过身,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二夫人叹息一声,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李三郎大步冲到李曜跟前,忍不住叫嚷:“哥,你这是何意?”通常,只有他犯了错或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叫李曜“哥”。

    李曜的视线在弟妹们脸上一一扫过,七个人,七双桃花眼,再加上阮玉就是八双。

    他摆了摆手,墨青进入堂中,将一个尺余长的楠木方盒呈到李三郎面前。

    盒盖掀开,里面是一卷明黄色的丝帛,底下还压着一封厚厚的信笺。

    丝帛上记的是前朝李氏皇族的族谱,裕德太子之下李曜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个名字是裕德太子临危之际起的,并亲笔抄下这卷族谱,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李曜能认祖归宗。

    至于底下的信笺,是安王写给沈雄的。

    信中详细地明了当年的事。众人这才知道,安王曾经是李将军的副将,乱军攻破京城之时两人一同护送裕德太子的家眷逃出东宫。

    安王的本意是借此攻击李曜,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死了。

    那卷族谱便是按照信中提到的线索找到的。

    至于阮玉的身世,不用李曜多,三夫人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这样的真相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时间,偌大的中堂落针可闻。

    李二娘走到李曜跟前,眼圈泛红,“兄长,你……你不想认我们了吗?”

    “休想!”

    李曜还没应声,李三郎便炸了,“叫了你这些年的兄长,不认就不认了?没门儿!就算、就算你出身显贵又如何?反正是在我们家长大的,就是我们家的人。”

    他瞪着那双桃花眼,努力撑出一副强势的模样,“兄长去京城做皇帝,我们就当王爷、当公主,兄长留在韩家岭,我们就跟着你一块种地,反正别想甩掉我们!”

    “三兄得没错,一日是兄长,一生都是。”李四郎上前,那张向来缺乏表情的脸此时露出明显的动容。

    六郎、七郎一人一边抱着李曜的腿。

    二娘哭,八娘也跟着哭,就连挨都不流眼睛的五娘也一颤一颤地吸着鼻子。

    不感动是假的。

    李曜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肩,声音微哑,“我自然是你们的兄长。”

    “那你还让我们叫别人——”到一半,李三郎突然顿住,尴尬地看向阮玉。

    阮玉缩在一旁,比他还尴尬。

    此时,所有人都看着他,神情中带着愧疚、抱歉,还有种隐隐的亲切。

    叶凡站在阮玉身边,想要些让他安心的话,又不知道哪句合适,最终只是拍拍他的手臂,送上无声的安慰。

    阮玉递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挠挠头,“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不,也不是很早吧,有几年了,那次主母祭日,我看到三夫人烧信,就、就不心看到了。”

    其实是故意偷看的。

    从到大,阮玉在李家的吃穿用度并不比李家兄弟们差。他心大,原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直到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三夫人的丫鬟闲话,他才知道自己在李家的地位有多特殊。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特意留心,发现三夫人尤其关照他,那些衣物、笔墨其实都是她借着李父的名义送的。

    他禁不住好奇,就偷看了三夫人烧给主母的信——主母是三夫人嫡亲的姐姐,每年祭日三夫人都要给她写信一些体己话。

    对于阮玉来,从丫鬟手中换一封信易如反掌。令他震惊的是信中的内容,没有提李家兄弟,也没有提侯爷,字字句句写的都是他。

    阮玉心底泛上一丝奇妙的感觉,原来,有人如此关注着他。

    若起初是好奇心作粜,之后的几年,偷信看信不知不觉便成了他的“必修课”。一封接一封的信连起来,他渐渐拼出了自己的身世。

    因为是“渐渐”知道的,所以最后确认的那一刻阮玉并不惊讶,也没有太过激动,只淡淡地了句“哦,看来真让我猜中了”,之后就像平常那样跟着李曜兔子去了。

    唯一不同的是,午夜梦回,偶尔想起自己有这么多亲人,心里还是暖暖的。

    其他的就没有了。

    阮玉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窝在那里。

    三夫人满脸震惊,“你是,那些信都被你换了?”

    阮玉有点不敢看她,闷着头应了一声。

    李五娘的关注点有些偏,“不对呀,若是那些信被玉哥哥换了,碧荷烧掉的那些写的什么?”

    “是……义父罚我抄的兵书,或者家里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就随便写写。”其实,信里更多的是他想写给母亲的话,阮玉没好意思。

    三夫人拿帕子压了压脸上的湿渍,嘴角不由地扬起,“想来,与我那些相比,阿姊更想看你写的。”

    阮玉诚恳认错,“子无礼,夫人见谅。”

    李三郎拿手肘杵了杵他,“还叫什么夫人,叫姨母!”他原本就跟阮玉合得来——白了就是一起挨军棍的交情,如今知道他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接受起来毫无障碍。

    其余人大抵也是如此,从他们出生起阮玉就已经是李父的“义子”了,李曜严厉,三郎跳脱,只有阮玉有耐心、爱逗乐,底下的弟弟妹妹都喜欢他。

    李曜执手,朝着阮玉深深一揖,“这些年委屈你了。”

    “别别,侯爷折煞我了。”阮玉吓得跳到旁边,笑呵呵地,“这些年我吃穿富足,还不用天天发愁怎么带兵、怎么管家,比做‘长兄’轻松多了。”

    李三郎杵了他一肘子,“你倒是精。”

    阮玉眉飞色舞,“也不看看我姓什么。”

    众人皆笑。

    预想中的沉重和波折都没有出现,就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李曜多了一个弟弟,三郎诸人多了一位兄长。

    彼此多了个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