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胤三十年夏, 宁国公易伯琛与其子昭信校尉易君彦,以拨乱反正之名,于京郊举兵, 趁夜与奸妃孟氏里应外合, 潜入玄武门,诛“佞臣”锦衣卫南镇抚使程纲纪,迫“妖异”柯太后上吊自刎。
最终, 以重兵围剿乾清宫,将昏君宋祈与奸妃孟氏困于殿上,插翅难逃。
穷途末路之下, 熊熊烈火之中,昏君仍不弃断袖怪癖, 吞下秘药,自绝于其爱宠沈狂之故居东阁。
剩奸妃孟氏,凄惶伶仃, 独自面对步入殿中的宁国公世子易君彦和他亲手奉上的鸩酒。
孟氏倾心世子半生, 为其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下背主叛国之大罪, 旧国新朝皆无处容身, 惟有一死,可保身后名。
然孟氏偏执痴癫, 万般不肯就死, 世子为安抚其心绪,上前贴近, 却反被此疯妇以金簪刺喉, 同归于尽。
大火烧至后半夜, 锦衣卫都指挥使沈猎领救兵姗姗来迟, 孤身冲杀至乾清宫前,拼得万箭穿心,血流如注,却也为时已晚。
后因宁死不肯受降跪拜新君,被缝上双唇,关入站笼,曝晒于午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受尽折辱,力竭而亡。
站笼……
力竭而亡……
记忆如潮涌入脑海,每一个画面都触目惊心。
前长后短、下宽上窄的粗粝木笼里,是沈猎……
是曾经身形颀长、劲拔如松的沈猎,被套定卡住脖颈,双脚悬空,像一片风干的蕉叶挂在其中。
蓬头垢面,蝇虻绕身。
他身上穿着的,宋祈御赐的大红织金飞鱼服,在一场接一场的厮杀中早已沾满血污,破烂不堪,是新朝皇帝为了羞辱他、为了用他杀鸡儆猴,警示那些忠于旧朝的臣子,让他依旧穿在身上,到死不可脱下。
清黛亲眼看着他就这样一点点死去。
在异世女刺死易君彦,自己也毒发身亡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清黛却并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就此进入往生,解脱之余,却也尚还对这世间抱有一丝留恋。
让她得以滞留于乱作一团的紫微城,以游魂的形态,等到了来晚一步的沈猎。
她本只是最后看他一眼,却没想到,会亲眼见证了他和这大乾王朝的结局。
“瞧咱们这四姑娘,都嫁了人封了诰命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所幸今儿要早朝,姑爷出门出得早,如若不然,指不定要心疼成什么样儿呢。”
庄妈妈温声细语的调笑安慰和额角绵绵涨涨的刺痛感逐渐将清黛的思绪拉回时下的光景之中。
回忆太过悲凉,让她的神思一再恍惚,以至于抬头看向庄妈妈的时候,还把她吓了一跳。
“姑娘怎么哭了?”
清浴桶那一磕,清黛确实磕得不轻,额头上高高鼓起一个大包,又红又肿又显眼。
虽庄妈妈已经在给她搽药了,但总归也得好几天才能消肿。
庄妈妈以为她是因为疼痛和不能出门而委屈,正要出言宽慰,却发现她的眼泪越发汹涌难控,眼神也茫然而悲怆。
仿佛一夕间,便历尽人生之大哀大痛,离合悲欢。
做游魂的时候,清黛无法流泪,也无法竭声嘶喊,便是看着沈猎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抱不到,更救不了。
更关键的是,她至今无法理解为何自己重生醒来以后,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忘记,又怎么能够忘记!
倘使她没有忘或者早点记起来,这一世地沈猎或许连那三年的孤苦飘零也不必经历……
一想到他满身或深或浅的剑痕刀疤,沈柯氏的冷漠刻毒……明明只要她早点想起来,就能想办法帮他避开的……
清黛越想心越疼,不断下坠的眼泪全是自责懊悔的苦涩。
她不知道自己靠在庄妈妈怀里哭了多久,庄妈妈和几个女使也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得不知所措,不敢问也不敢劝,任她哭得累了,方把她塞进被子里,想哄着她再安心歇一觉,缓缓神。
可她哪里敢睡,一闭眼,脑袋里就全是沈猎被挂在那骇人视听的站笼中,满脸血泞的模样。
一心只恨不得冲至奉天门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再抱着他大哭一场。
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的阿珠看出她不想睡,便又和庄妈妈一起哄着她多少吃了半碗咸粥和些茄鲞。
见她情绪渐渐平稳了些,才敢开口:“姑娘从到大都没哭得这么伤心过,到底是怎么了,可是姑爷背着我们欺负你了?”
清黛摇了摇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些对她们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的奇闻异事。
又怕她们担心追问,便只能满口着无事,扯谎道:“大概是许久没磕得这么痛了,加上这些日子事多,心里憋得慌,这才趁机发泄发泄,你们别放在心上。”
她这法有根有据,确实很让人信服,很快庄妈妈便不再深思,转头又将她的坐胎药端了上来,温言念叨起来:
“偶尔这样发泄一场也是好的,要不然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对身子也不好。想要子嗣的女子最忌讳的就是多思多虑,这家的日子虽繁琐些,但姑娘且把心放宽了,再难再险,总能坦然度过。
“来,先把今的药喝了吧,欧阳大夫可是过的,这药非得每日各服一帖,长久才能见效,姑娘一定要把大夫的话放在心上,早些生了孩子,你在这沈侯府的地位也便更稳固些。”
在老妈子絮絮叨叨中,清黛顺手就捧起了她递来的药碗,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可碗口刚一沾上嘴边,她脑中忽又寒光一闪,冷不丁想起点什么。
“方才青儿彩儿,南家姑娘要封妃了?是南家哪个姑娘,唯姐姐么?”手上的动作跟着一顿,没有立刻把药喝进去。
阿珠倒没多想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顾着与她一五一十地:“确实是南家的唯姑娘,宫里传来的消息是,太后见圣上长年不入后宫,膝下一直没有子嗣,想是后宫里原先的人伺候得不好,没能留住圣上的心,于是便算把一直在宁寿宫当差的唯姑娘给了圣上。
“太后以子嗣大计为名,圣上不好反驳,又因唯姑娘出身南太师府,又是南老太君抚养长大的,圣上和太后便合计着,先册其为安喜宫淑妃,若往后诞育子嗣,再晋皇贵妃甚至位主中宫,也不是不可能。”
这老太后还真有意思,宋祈为何没有子嗣,她心里没点数吗?
但话又回来,清黛赫然发觉,这一套封妃的辞,竟然和上一世的天胤二十五年,异世女从内廷女官走向翊坤宫贵妃之位的完全一模一样!
这昭示着,本该在五年后才会发生的事居然提前到了现在便发生了!
这么多年过去,加上每次入宫,素唯几乎都故意回避了她一般,以至于清黛差点都要忘了她的世界里还出现这号人物了。
现在贸然提起她,她方才慢慢想起在她被南家送到宫里的时候,她便隐隐感觉到,她将代替自己走上异世女当年的老路。
柯太后此时扶她上位的真实目的估计也与前世八九不离十——只为与柯家割席,她失去了最有力的靠山后,只得寻求其他豪族世家的助力。
而此时此刻,宁国府多半就会一如既往地钻了这个空子,让她把前世的异世女,今生的南素唯这枚棋子安插在宋祈身边。
并骗她什么只要上位之人生下龙子,便可助柯太后废掉宋祈,改立幼主,重新做回摄政皇太后,哦不,应该是摄政太皇太后。
实际上却是把她卖了,还让她傻乎乎地替他们数钱。
不过他们最终会怎样,其实清黛并不关心,她唯二在乎的,一是孟家可否还会满门殉国,二便是沈猎的性命。
无论如何,这一世,她都不想再让他们像从前那般或是含冤,或是含恨地死了。
如今的孟家倒也罢了,除了郑淑慎那颗毒瘤,孟煜和孟烁也都各自有了前程,就连清黛她爹不仅不是被贬出京,更是手握重兵的戍边大将,但凡京都式微,定能竭力驰援。
可沈猎……
他虽有武宁侯和锦衣卫的双重权柄在身,但到底,除了身边多了个她以外,和前世也没差。
倘若历史不幸重演,他未必能逃此劫……
想到这里,清黛浑身上下的血几乎凉了一半。
端着坐胎药的手也跟着微微起了抖,指尖的温度一点一点冷下去。
许是手举着碗的时间有些长了,她的手腕不禁有些发僵,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这碗浓黑的药汁上。
清田令即将顺利施行,柯家也与柯太后貌合神离,南素唯更是提前封妃……
所有的事在她的意料之内,却又不一定能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
她不知道这时候的宋祈有没有注意到宁国府的野心并不可觑的,也不知道宁国公父子俩可否会为了抗击清田令,将自己原先的筹划提前或重新部署……
她更加无法保证,自己能够有法子阻止易家谋反,保下沈猎。
毕竟当初这对父子利用异世女的时候,确也一直不曾对她卸下防备,许多事她虽帮了忙,却也帮得一知半解,没头没尾。
在这种随时都可能爆发生死危机的关头,她哪里还顾得上去怀孕生孩子?!
更何况,倘若最终他们还是没能争过命运,还是要走向那既定的悲惨结局,那么在沈猎身死之际,她也不保证自己还能独活。
是以与其让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父母或者随父母共赴黄泉,倒不如……
“银珠,去请欧阳大夫为我再开一副避子汤。”
作者有话:
emmm关于清黛重生的时候到底为啥会忘掉关于沈猎的那么多的事,还请再让我卖个关子,后面一定会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