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东家[民国] > 正文 第43章 你记错了
    从十一点钟到十一点钟,一个钟头的时间,伍德觉得很久很久,月霜泣地,冬雪延年。

    他不知道今夜北平多少人不眠,夜半钟声响起,最后一顿年夜饭才开始,已经睡了的孩子都要爬起来,一人最少吃三个饺子。

    北平市长为袁先生,他的父亲曾经是旧朝时的袁大人,在对南方派系的拉锯中保持中立,担任桥梁的作用,如今新时代来临,他也是新派跟旧派系之间的纽带,让他的人来担任北平市长,大家是没有一话的。

    市政大楼就在四城之内,关要务都在此地处理,旁边就是金税大厅,管全国税收财赋,今夜张灯结彩,东风夜放花千树。

    里面灯火通明,车马人嘶,伍德是获得国际荣誉的医生,他有些名望,“我约见市长!”

    袁先生已经接到电报了,召集人员布置防线,看了伍德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有朋友在东京,袁先生,我们要早做谋算,日本人野心昭然,他们取得南下的铁路权,一夜之间就能达天津南下,到时候北平怕是要陷落。”

    袁先生一些事情,他不太想跟伍德这样的人吐口,比如现在的心里话,他愿意听一下自己父亲的,“我势必与北平共存亡,征集民夫构筑工事防御系统,集合全市武装守住各大城门,日本人如果敢来,我必要叫他们吃到苦头。”

    这点雄心是有的,日本人的先遣劝解团已经来了,新上任的首相田中日本陆军出身,却多年在东北从事特务活动,他对中华的态度极其狠毒。

    收买北平市长也是在他的计划之中,袁先生的府邸,这些人络绎不绝地上门求见,无非就是不战而和,最好是北平市长这样有声望的人,携带北平各界人士,能打开城门,夹道欢迎。

    而田中的承诺非常诱人,优待北平市民,北平市政自有继续由原先官员任职,又赋予高官厚禄。

    袁先生难道不想把这些人直接枪杀吗?

    他看着伍德出门,笑了笑,他不止想,他还应该把土肥的这些围剿他的特务们都吊死在城门上,好祭奠前线流血牺牲的将士们。

    可是不能,他的态度要暧昧,政治是暧昧的,一直是暧昧的,在坚守立场的情况下不断暧昧,在暧昧的情况下始终保持清醒。

    这是一种历史的态度,就跟当年旧朝廷的大臣们一样,他们恨洋人怕洋人,可是又不得不态度暧昧苟且偷生,签了一屁股的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都是轻的,重一点都是卖国贼。

    可是很多情形之下,暧昧才能争取一点时间,一点能有后路的最优选择。

    应付日本人他得心应,很得袁大人的真传。

    东北方面致电态度依旧是死打,他们觉得日本人不会那么快的南下,还在死扛。

    老袁先生饺子也没有吃到,他胃有点疼,也在回电东北,“无论如何要守住,能打多久就打多久,你们多抗一分钟,南边就多一分钟备战。”

    调兵遣将,粮草安排,最重要的是部队支援也需要时间,袁大人曾经操练新军,他的里是有王牌部队的,不然那时候宋遵理的老上司孙大人办不成的事情,袁大人能就办成了,他有兵权,下面有虎将。

    他要东北方面打,东北方面就真的硬抗起来了,日本人没想到开头打的挺顺利,可是推到长春的时候,就踢到铁板了。

    田中那边总指挥,他全权负责的,对东北军恨得咬牙切齿,没办法,东北军夹缝里面生存,他们是地方军,中央没有钱给他们的,多少人是土匪出身的,在日本人底下混日子的,所以打起来开始还有点束束脚。

    日本人每年给他们物资也不少,他们跟日本人在东北井水不犯河水非常敏感地生活了很多年。

    可是现在打起来,上面要死大,还不给枪械弹药,因为一时半会调动不过去,全国都没有。

    东北军司令一边挂电话一边骂老袁不地道,“又要老子打,又不给后援,我拿什么打?”

    拿人头打?

    东北大汉去填枪子儿?

    火线上面推到长春就焦灼了,两方都打红眼了,人家枪林弹雨的,咱们就车轮填充战。

    冰天雪地的,枪都僵了,很多是自己改造的,汉阳枪都少,也不大能瞄准,还容易卡壳儿,眼看着人爬城墙上来了,气的扔了枪,拿着头砖头就打近身战。

    近身战就看出来了,吃亏,武器是一寸长一寸好,人家那刺刀一米多,你干不过,那就抱着人往城墙下面跳,来一个抱着跳一个。

    后面长春市民都站着呢,坚决不当亡国奴。

    这一夜,打出血性儿来了。

    翌日一早,北平市内还是一片祥和,就连天津也是带着炮仗的喜庆在相声呢,荣一早儿去伺候荣师傅起来。

    夜里落了好安静的雪,白茫茫地刺眼,他先暖暖去看炉子,一边往里面放炭一边儿喊人,“师傅,您起了还是再睡会儿?”

    荣师傅平躺着,没话。

    荣再喊两声,觉得不对,跑过去一看,才看得清楚,人不动。

    他试探着鼻息,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去了。

    荣师傅去了,走的很安详,夜里十一点的时候,跟孩子们吃完了饺子,他吃了三个,就去歇着去了。

    床头上还放着两个红封儿,他那是晚上预备好的,一早起来俩孩子磕头,一人一个的。

    什么话也没有留下。

    扶桑跟荣哭的跟泪人一样,年初一人去了,家里必定不叫人上门了,也不好去别人家里孝子报丧,要压停到初五,初一初五为神仙下凡的日子,怕冲撞了。

    大力早起拜年呢,揣着眼尖看见荣家门上一张白纸报丧,他还不信,门户紧缩也不敢进去。

    “快,孩子妈,你看看谁干的这事儿,大年初一给人家门口报丧贴白条呢,真是坏了良心的。”

    大力家的去一看还真是,她念着荣师傅的好呢,要撕下来,妞妞突然开口,“我早上起夜,听见院子里哭了。”

    大力吃了一惊,一家子没敢话,家里去了,没一会儿就去寻柳先生去了,“过年好啊,您新年好。”

    柳先生在堂中坐,眉眼带春意,“好,您过年好啊,给您拜年了。”

    大年初一开口,没有一句是不好的话儿,先拜街坊再出远门拜亲友,能从初一跑到十五。

    大力也不好跟他荣家的事儿,大概就是荣师傅了,只昨晚上还看他容光焕发的,没想到夜里就没了。

    没办法,天大的事儿,等过了年初一再。

    一出胡同口儿,他的去车行给老板拜年去,就听报童举着彩色的传单奔走呼嚎,“长春沦陷,长春沦陷,日本人占我东四省——”

    大力一把拉住,“什么东四省,你知道多大的地儿?一晚上就没了?”

    报童口干舌燥,塞给他一张传单,“您自己看——”

    是东北急电!

    东北告急!

    路上又有警察跑动,“市政府令——家里有骡子有马车的,征调劳工,征调劳工——”

    大力掉头回家拉着他的黄包车就去了,“姥姥!狗娘养的日本人,好好儿的日子不过,非得大过年的给人找不痛快,别是用我这车了,就是要我去打仗也打得。”

    他去拉沙包儿去了,城门城垛子,外面宛平防线,远至丰台大营,家里有车的都拉着车去了,北平拉车的都有义气,又肯吃苦,一边扛着沙包一边,“军爷,您几时用,我们就几时来,不用您多话儿,我们自己就来。”

    打的是国战,不是内战。

    跟之前来来回回地北平地界上放枪不一样,跟南边北边打起来也不一样,这一次,是国战。

    大力连着几天没家里去,等家里来的时候已经初五了,荣师傅发丧。

    扶桑带孝在门前迎客叩头,他去上香,哭一场,扶桑致谢再叩首。

    干巴巴地,大力只能扯出来一句,“荣师傅啊,是个有福气的人,别难过了,他这是享福去了。”

    他不知道能不能有寿终正寝的那么一天,世道也乱起来了,荣师傅死之前,阖家团圆,无痛无灾,想见的人都陪在身边,一点罪也没受,周边邻居们都是有福之人呢。

    道理扶桑也都知道,可是人一想起来一辈子都见不得了,便是刀割着一样的。

    棺材荣师傅早就准备好了,他的衣服也是,荣帮着换好的,现如今拜祭三天,就该出洞入福地去了。

    大力索性在外面帮忙儿,有搭棚子的,不然天儿要冻死人,街坊邻居来的都不少,都搭把,一场丧礼怎么也要几十口子力工,看扶桑这样子,是不打算从简的。

    人来来往往,吊唁的人也多,大力看着一波一波人,问自家的,“哟,荣师傅可真有排面了,瞧瞧这一位,是真阔绰啊,他只鞠躬不叩首呢。”

    大力家的切菜呢,这些都在旁边院子里,院子不够邻居家里拆借的,“你知道什么,昨儿一天,扶桑这孩子跑了一天一宿呢,她自己去报丧的,磕了一天的头,回来都晃荡呢,这该通知的都通知了,光是舒家那边儿,她家里人那边,就来了一长串儿的人呢,女的主事儿哭灵呢,男的都外头帮着做祭呢。”

    这里面,没有扶然,他应召令去备战了。

    荣师傅没有女儿,总不能灵前无人哭丧吧,姑奶奶便来了,她自己头上带着白布头披肩,腰缠着白绳子来的,在胡同口迎客。

    照旧例,老规矩,儿子在灵棚前拜祭谢客迎客,儿媳妇要在百米开外迎女客哭丧入门,以示哀情,棺材前哭丧的应当是女儿,看着银魂灯不灭,烧纸磕头念经。

    荣师傅也大概没想到会有女儿命,姑奶奶给她灵前引魂灯前添得香油。

    扶桑跪在那里,是越想越伤心,孝子不能跪在垫子上,得在麻片上,硬邦邦地石头叫人膝盖疼,凉气一阵一阵的。

    可是她就是许多伤心,她好多话没讲,她觉得愧疚,愧疚自己瞒着荣师傅一辈子,可是心里又发狠,在灵前许愿,“师傅,我就是个女的,我也能跟男孩一样,人家逢年过节入祖坟烧纸烧香,我一样能去,我还得给你烧的比别人都多,比人家男孩都做的好,您就在那边等着吧。”

    宋旸谷跟宋映谷同来,进门就看扶桑在那里哭抽抽的那个熊样儿,他上香祭奠,主事儿高唱,“前主家宋府一公子、三公子拜——一拜——”

    扶桑一拜叩首,一拜叩首,三拜叩首,都看不清人,只管着跟个点头虫一样想自己伤心事儿。

    宋映谷把带来的一卷烧纸放在方盘里面,来拜祭的都要带烧纸,是要压在棺材上面的,等下葬了这些一部分压在坟头上,其余的都收起来,分三年烧完。

    宋映谷意思意思站在那里,他心情也不是很好,他在东北有生意,现在东北打起来了,几乎全部瘫痪了,做生意的赚不到钱就影响心情。

    结果就看见宋旸谷大庭广众之下,不知道从哪里拽了一个垫子来,扔扶桑跟前去了,扶桑都愣了。

    “你傻不傻,你膝盖不要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还一个劲的扒拉那垫子,给她往膝盖下面踢。

    人家外人看见了都当没看见,孝子嘛,自古以来就是披麻戴孝,坟前结庐三年,吃糠咽菜的也有。

    有的人家心疼孩子,就不舍得用麻片,用垫子垫着叩首。

    可是这家里不是没有别人了,总不能外人去这个话,宋旸谷倒是干了,外面有人议论,“哪个?”

    “不知道,刚才主事儿怎么报的?”

    “是前府里宋家的公子。”

    “嗷嗷,瞧那一身气派,看人还拿垫子呢,真教人亲近。”

    扶桑闷着头,愣是给他踢膝盖下面去了,瞬间就软了很多,她得起来送客,叩首送人上马车,宋旸谷急赤白脸骂她,“荣师傅这样的年纪,是享福去了,你看看你那个样儿,你膝盖烂了以后怎么办?雪地里就这样跪着不要命了?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才是,不然你要不一起下去?”

    一起下去?

    宋映谷使劲扒拉他,扶桑才反应过来,气笑了,她还能陪葬?这人真是狗嘴里面吐不出象牙来,“您走好!”

    宋旸谷还伸着脑袋在外面呢,他拽开宋映谷的,自己跟个长颈鹿一样的,“好好儿的办完丧礼就好了,别老想着这事儿,也别笑,你看你刚才笑了,给人看见了不好。”

    你走,你快走,扶桑看着他,牙都觉得痒痒,她想起来了,“那年您罚我,好像就是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宋旸谷一愣,顺着宋映谷扒拉他的劲儿回车里坐直,自己摇着车窗,‘“你看,又记错了不是,又脑子糊涂了不是。”

    关上车窗人就走了。

    扶桑真的喉咙里面都觉得痒痒,她那是笑吗?

    她刚才是气笑的,进去之后还问荣,“你还记得那一年不?我给三爷罚跪,还生了一场大病,那年的雪我记得比现在这块地冷多了。”

    她记得斩钉截铁。

    荣也记得真真儿的,他哭的泪眼丝丝的,“可不是,这事儿真真的,你这个干什么,你可别冻坏膝盖了,我该早点找个垫子的,师傅就是在,也不舍得教我们跪雪地里。”

    他摸了摸扶桑的垫子,挺厚实的,也不是家里的,不知道三爷从哪里摸来的。

    有时候葬礼办的盛大,不仅仅是好面子,是一种感情的宣泄,送别一个人的仪式感,一点点割舍,让你在忙碌中没有时间悲伤,让你在繁杂的葬礼中,在人际交往中听许多安慰跟宽慰,把你一点点拉出来。

    像是扶桑跟荣这样的,夜里守灵都能睡着,太累了,一天的时间就能把你所有心神耗尽,夜里没有时间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