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予春光 > 正文 45. Chapter 46 盛穗,只要你还……
    “她已经走了。”

    正午烈日当空,街边花店内再寻不到纤瘦的女人身影,梁栩柏被窗外刺眼的光惹的眯起眼。

    收回视线转头,男人看向通往巷的后门,长叹出声:“出来吧。”

    满室清香,只剩下时针走动的细碎声。

    咔哒。咔哒。咔哒。

    梁栩柏脸上散漫消失不见,起身大步朝后门走去时,鼻尖嗅到一丝淡淡的烟味,不由低低骂了一声。

    连同花店,巷背后的整层庭院都是他随买的,平时梁栩柏偶尔也会在露天巷里抽根烟。

    印象里,周时予从不抽烟,生病缘故,酒精和其他刺激性食物也几乎不碰。

    而不沾烟酒的男人,此时正背倚着灰石白墙,高瘦的人微驼着背,低头时突出的脖颈骨明显,额前碎发半遮着眉眼;当单薄白衫被过堂风吹得鼓起时,有几分颓靡的蛊惑。

    男人骨节分明的左夹着根短烟,猩红贴着指缝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要烧落在他冷白的皮肤。

    白雾颗粒散进风中,梁栩柏看着周时予持烟的左不见表带,任由数十条疤痕在皮肤狰狞,滚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嗓子眼。

    几年前,他曾问过周时予,为什么不去做皮肤重建治疗修,而是执意要用表带。

    “皮肤裸露在外,会让我有种如影随形的裸奔感。”

    这是周时予当时的答案。

    此刻男人却任由腕裸露在外,就像他决定把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完完全全暴露给盛穗一样。

    梁栩柏原先要他坦诚,也只想过把真实病情如实相告

    他没想过,周时予会直接把过去那些腐肉烂骨从身体里翻找出来,以近乎残忍的方式、直白清楚地摆给盛穗看。

    甚至不留给盛穗任何想象和美化的空间,一本日记、一幅画作就足以打破她所有尝试的补救。

    “你就不怕,她真的被吓跑?”

    梁栩柏话出口,就觉得这提问太残忍,半晌又扯了下唇:“不过这倒很像你性格,要么完全不碰,要么一次性做绝。”

    “因为没有其他办法。”

    烟头火星被细风卷起,金灿猩红落在腕,在皮肤周围漾起丝丝痛感。

    周时予垂眸,静静看着腕心转瞬即逝的光点瞬间泯灭,沉沙声线是被烟草浸染过的颗粒感:“要么继续骗她,要么死拖着她不放。”

    指缝夹着烟头,他抬起腕,忽地好奇滚红烟头摁下去,会是怎样感受。

    “唯二选择都是死路一条。”

    半晌,周时予抬眸看向欲言又止的梁栩柏,镜片后的黑眸深不见底:

    “所以我选择相信她。”

    在进退两端皆为死巷的人生长路,盛穗是他从天而降的第三条生路。

    除了欺骗和拖累,周时予仍想放一搏,去赌一个结局。

    赌她是他的绝处逢生。

    梁栩柏见男人双眼直勾勾盯着烟屁‘/’股,挑眉,果断上前拿走周时予里烟头丢掉。

    他没骨头似的靠墙,语调懒散:“就没想过循序渐进、让她慢慢接受?”

    “接受什么,和疯子一起生活么。”

    周时予直视左掌心空落落,只剩无名指指根的钻戒:“她要的已经很少了。”

    ——”你希望,另一半是什么样呢。”

    ——“性格温和、情绪稳定,能聊得来就可以。”

    周时予清楚记得,那晚她的每个字。

    那是盛穗第一次坐在他的副驾驶座,如薄纱的皎白银月洒落在她姣好的面庞,梦里都不曾见过的侧颜,让周时予甚至不舍得眨眼。

    她的是,她想和一个正常人生活。

    只是要一个正常人。

    再简单不过的要求、甚至随便是谁都可以,却独独排除了周时予。

    反反复复的病情发作,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这辈子都注定无法成为正常人。

    周时予直起身,头靠在墙壁,望着乌黑穹顶中夹缝生存的一丝天光,忽地笑了笑:

    “这世上这么多正常人,偏偏只多出我一个。”

    “看你怎么定义‘正常人’,”梁栩柏双抱胸,仰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是个人都难免有点心理问题,照你这么算,所有人都是潜在的‘疯子’。”

    “再了,当正常人有什么难的——只要你跳出别人套下的定义,谁都是正常人。”

    大话谁都会,多数无事于补;周时予并非怨天尤人的性格,决定将选择权交给盛穗,就不会再多废话。

    口袋里的黑色震动,周时予低头,点开陈秘书发来的消息。

    陈秘书:刘医生那边打电话,最新一批动态血糖仪已经送到了,使用前需要进行教学,想问下盛姐那边什么时候方便。

    什么时候方便。

    他也不知道。

    垂眸望着屏幕上的细黑字,周时予只觉得它们下一秒就要从跳出来,按键锁屏,突然生出几分悔意。

    该晚几天再和她的。

    至少要让她先试试动态血糖仪,否则下次再突发低血糖,没人在身边该怎么办。

    知道盛穗能照顾好自己,周时予终于意识到,结婚不过一月有余,他已经习惯和盛穗生活共处的日子,太多事情被他当作理所当然。

    比如随时给她打电话,随时去到她身边,随时可以拥抱她、亲吻她、甚至和她长长久久地做‘/’爱。

    在蜜罐里浸泡享乐太久,让周时予得意忘形地忘记,卸去伪装的本真的他,其实连对她好的资格都不曾拥有。

    -

    盛穗沿着海岸线独自走了很久。

    浅黄色的海沙颗粒细软,踩下去,半只脚便会陷进去;再拔出来时,能看见不规则的浅坑,四周的流沙再向低坑处陷落。

    海岸线横跨千百公里,沿东方是不见尽头的商业街,餐厅、酒吧、特色服装店等一应俱全,放眼望去满是欢闹人群。

    而西边是礁石成群的无人区,成年人更爱在平软沙滩上晒日光浴,孩子们则更不被允许和尖石为伴、以免受伤。

    盯着刺眼光照,盛穗在路分叉口张望片刻,最终选择走向与人潮相背的西边。

    她很清楚,过去的盛穗一定会随大流的选择东边,哪怕西边的风景更符合她心意——

    因为随波逐流不一定对,比之逆流却一定更轻松。

    但盛穗最终还是选择了人迹罕至的西边、每一步踩下去可能都会被尖石扎痛的礁石区。

    原因再简单不过:周时予带她来过这里。

    因为仓促结婚的事,盛穗和母亲爆发争吵,之后男人带她来海边散心,在母亲又一次打来电话归责时,不问缘由地无条件站在她这边。

    盛穗仍记得当时场景,是周时予望着海天交接处,在月色铺满人间时,温声告诉她:“你看。”

    “两个人一起承担,总比你独自背负要轻松许多。”

    那晚,是盛穗第一次主动亲吻周时予。

    现在回想起来,大抵当时的她就已经心动而不自知。

    人群喧嚷嘻闹声逐渐消**后,这次没有周时予在前面牵着她,盛穗每一步都走的心翼翼,生怕刮蹭到里的光碟。

    光碟是她临走前,梁栩柏在花店门口递过来的:“里面是周时予住院病发时的部分监控录像,时间较长、年份也比较久远,只有这张光碟作为记录了。”

    不必多,这也是周时予默许、甚至是他指示的——上次见面时,梁栩柏的很清楚,心理医生不得随意吐露病人**。

    找不到上次停靠歇脚的地方,盛穗终于走累。

    随意找了处礁石倚靠,她细细打量着,里明显有些年头的光碟。

    打开透明盒子,能看清光碟表盘上写着姓名和一串数字,应该是周时予的住院时间。

    如果是在看到书房那幅画、甚至是在看到日记本之前,盛穗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观看光碟内容。

    她会沿街寻找最近的音像店,进去找台器插‘/’入光碟,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画面。

    可她现在却心生怯意。

    看过日记前,盛穗对“双相情感障碍”的了解和实感少的可怜。

    人是世界上最能感情共通的生物,却也没法感同身受;哪怕她在出租车上,反复见到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数字和描述,心里仍旧存有一丝侥幸。

    哪怕在疾病面前,周时予都该是不同的。

    而事实却是,那本陈旧且带沾着深褐色干涸血滴的日记本,仅仅只是文字,就压的盛穗几乎喘不过气来。

    周时予的爱太沉重、太有分量,让盛穗既没办法坦然接受他的感情、也做不到对男人的痛苦视而不见。

    当一个人连生命都赌压在你身上,哪怕你只是远离半步,都无疑等同在对方身上捅刀子。

    盛穗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她会害怕、会胆怯、时而犹豫懦弱,甚至在并不幸福的原生家庭和劣势的身体条件下,比大多数人有更多顾虑、更需要一份长久和稳定。

    所以,周时予早早给了她选择。

    男人早晨留下的名片只字未提归期,意图昭然若揭——如果盛穗执意要走,他不会强求她留下。

    不知怎么,盛穗忽地生出前所未有的许多不满。

    其中有对周时予掌控一切的武断、对她曾经的胆怯懦、对现实不公的无能为力、以及无处安放的愤怒和委屈。

    各种情绪揉杂一处,让盛穗在冲动之下,直接拿出光碟在掌心,指尖用力。

    只听清脆声响起,光碟被她硬生生掰成两截,以及半心的透白色碎末。

    蛮力的下场就是指被划破。

    血珠争先恐后从伤口涌出来,砸在碎裂成两半的光碟表面,恰好的将半褪色的“周时予”三个字遮盖,血色模糊。

    紧接着,盛穗就在晃动视野中,见到豆大的泪珠滚落而下,比血珠掉的还要凶,又将那血色冲刷,露出“周时予”三个字的原本模样。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是她正蹲在地上哭,大概哭的很丑。

    盛穗不清,这些汹涌泪滴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周时予过去遭受的不幸,又或是两者都有。

    她只是觉得很难过。

    用随身带的创可贴包扎时,盛穗收到田阿姨问候的询问消息。

    田阿姨:穗啊,晚上还回来吃饭吗?周先生上次出差前,花一整天时间教会我好多菜,你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啊。

    对,还有田阿姨。

    不仅是平安,田阿姨也是周时予找回来的。

    泪眼婆娑中,盛穗拨打不用思考就能摁下的电话号码,眼泪几次砸在屏幕。

    哭花狼狈的脸倒映在屏幕,她用袖子擦去水迹,终于成功打过去。

    一如既往,对面的男人还是秒接起电话,安静等待盛穗开口。

    男人压抑绷紧的呼吸,宛如罪人在上刑场前、在等待最后的宣判结果。

    “我早上九点半才醒,你留在灶台的饭菜都吃完了,但是没有刷碗;”

    “我上午去花店找梁栩柏,穿的衣服是上次逛街、你送我的奶绿色长裙,没扎辫子;”

    “后来我又坐公交车去你带我逛过的海边,外面好热,我没带胰岛素笔所以不敢吃饭,只能一个人乱走,还把东西弄坏了——”

    是梁栩柏,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像往常一样、做她自己就可以。

    盛穗拼了命地翻找记忆,想她平时打电话时,都会和周时予些什么——思来想去,好像都在些无用的废话。

    太多废话到最后,都被哭腔哽在喉头,一句话磕磕绊绊要好半天。

    盛穗蹲麻的腿快失去知觉,傻笨地抽噎输了半天,才想起对面的人从始至终,还没有搭过话。

    “周时予,”她眼眶里包着两汪泪,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

    “你还在听吗。”

    “我在。”

    “盛穗,”自婚后,周时予就很少直呼她全名,语调是不加遮掩的温柔与宠溺,

    “只要你还需要我,我会一直都在。”

    耳边落下的沙哑男声久久不散,毫无缘由的,盛穗再听到周时予的声音时,一整日漂浮不定的心脏,似乎又重新归位。

    她隐隐意识到,即便揭开所有陈伤与疤痕、哪怕见过他所有的不堪,周时予是她安全感的来源这件事,仍旧如寒风中笔挺如一的松柏,屹立不倒。

    不知不觉中,白日最烈的日头已经悄然过去,落日余晖伴着金红晚霞爬上天际。

    盛穗站起身,将碎裂的光碟重装进盒、用袖子擦去眼泪,冲着听筒那端:

    “周时予。”

    “嗯,我在。”

    此时此刻,她不再去想任何其他,只遵循当下最本真的想法,轻声道:“我想回家。”

    “我也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