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匪石 > 正文 23. 如隔云端 败坏形象
    周日

    宋修筠不在家,唐岫又不会开车,只能千里迢迢地打车回家。

    到家的点没赶上午饭,妈妈爸爸前阵子带姥姥和一帮姐妹去新疆自驾游去了,现在还没回来,留下姥爷一个人看家,把她和莫奈接进门来,简单给她煮了碗面吃。

    天气渐渐变冷,唐岫回房间给她和莫奈打包了几件衣服,唐昶允好不容易等到孙女回来陪他玩,已经在外头摆开棋局,吆喝:“颂颂,出来陪姥爷下一盘。”

    “姥爷,都了别喊颂颂!”唐岫被这几百年没用过的名听得咯噔一下,第一时间跑出来制止。

    “这有什么,今儿家里就我们俩,隔壁那个宋宋不是出差了么。”唐昶允故意捉弄她,摆出不以为意的语气,招示意她赶紧坐下。

    “宋宋什么宋宋,呸呸呸,不准喊了!”唐岫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压得竹椅都“嘎吱”了声。

    名这事起来就可气,还是有一天唐岫突发奇想,问妈妈为什么自己叫“颂颂”才知道的。

    那时候宋修筠还在读学,她也才一两岁,还不记事,只会发妈妈、爸爸、拉拉、拉伊这几个音,跟全家人吃饭得坐宝宝椅,让阿姨给她喂婴儿辅食。估计是吃饭的时候桌上老有人喊宋修筠的名字,她听见了,也学着叫,在椅子上挥着,不停发出“松一五一五”的音。

    虽然不太像,但毕竟是她发出来的第一个高难度音节,搏得了满桌人的叫好。那些大人逗起孩来没完没了,不停教她“宋修筠”三个字,一岁多的唐岫弄不明白后两个音节,但好歹学会了第一个,每发一个“宋”就哄得大人笑起来,她也来劲,天天“宋宋”“宋宋”个不停。

    之后就有了这样的名,只是为了避免跟宋修筠撞字儿,改成了“颂颂”。

    唐岫没想到来路这么羞耻的名字居然就这样被他们喊了十几年,也不知道宋修筠本人到底知不知道,得知这件事之后就嘱咐全家人禁止再这么叫她,这名才总算从唐家人的口中淡出。

    也只有姥爷偶尔拿她寻开心,会“颂颂”“颂颂”地喊,让人受不了。

    “行了行了,不了,姥爷我让你一着,你来下黑子。”唐昶允揭开棋盒,啜了口热茶。

    “我又不常玩,你当然要让我。”唐岫伸,把棋子拨得沙拉沙拉作响,在右下角的星位上落下第一子,这是她永远的第一步。

    开局就是那几个套路,唐昶允追上一棋,唐岫也很快落子,来回几轮,没有人员伤亡,棋盘上黑白两子的地盘逐渐扩大。

    老有老的好处,唐昶允下过的棋比她吃过的饭都要多,不一会儿就摆出杀局。唐岫上一秒落子在外追击残兵,再反应过来时,老家五六个黑子都落难,被他“嘿嘿”笑着捡出棋盘,一边挑衅:“这里头下不了啦,别忘了。”

    唐岫气不过,子一丢光,自己原先准备圈占白字的计划全乱了,硬着头皮又下了十几着,实在招架不住,把里的棋子往回一放:“输了输了,我认输,再来一把。”

    “别啊,再玩玩啊。”唐昶允美美喝了口茶。

    “这把玩不了了,再来一把再来一把。”唐岫叹气,动把自己的棋子捡回去。

    第一把赖她生,第二把唐岫就认真多了,每一步落子前都要仔细琢磨唐昶允放着的那些白子到底打算干什么,指习惯性地勾着脖子上的红绳,把被她的体温浸透的羊脂玉放在唇畔慢腾腾地磨蹭,思考半天才慎重地“啪嗒”一声。

    可惜没用,好容易下出半壁江山,唐岫正在算自己该怎么把里面的白子全吃掉,就听她姥爷“嘿”一声,喜气洋洋地开始收她的黑子。

    “诶诶诶,你怎么下的,哪有全吃的!”唐岫急了,抓住他的胳膊。

    唐昶允听她还有异议,又挨个把黑子放下去,请她仔细瞅好了。

    唐岫定睛一看,自己的确半口气都没了,筋疲力尽地往后一瘫,亮出白旗:“输了输了!我子全没了,没法儿下。”

    于是午后的两个时就在唐岫时不时发出的惨叫声中一点点流逝,到后来她都被打蔫儿,托着下巴蜷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里的玉,思绪一点点从棋局上抽出来,游荡到别的地方去。

    自从程煊熠昨天了那些话,他们到现在都没在微信上发过一个字,相互识趣地保持沉默。可明天就是星期一了,再过两天是星期三,总会遇到的,不可能一直拖着

    况且她昨天跟沈颖则聊完,已经想清楚很多。她并不讨厌程煊熠,又没有胆量去攀折宋修筠,跟他试试也不坏。

    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分么,现在年轻人分分合合,也没什么,又不像那个老古董。

    只是总还有一丝不甘心,她都跟他住一块儿了,居然还是连肖想的资格都没有

    唐岫想得发怔,唐昶允叫了好几声才把她的魂叫回来,示意:“我下完了,你也赶紧的吧。”

    “哦”唐岫看了眼棋局,胡乱下了一着,一面问他,“姥爷,你觉得宋修筠这个人怎么样?”

    “人是你师叔,没大没,哪有直接喊人名字的,”唐昶允回了句,跟上一棋,才反应过来她的问题,“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怎么你了?你在知春花苑住得不舒服?”

    “没有,”唐岫心虚地摸了摸脖子,拿出一粒黑子,开口试探,“就是他都老大不了吧,等他谈了恋爱,知春花苑就不方便再住了,我和唐峪得搬出去。”

    “他谈恋爱?”唐昶允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似的,“拉倒吧,他就没那根筋,我看你谈了男朋友先搬出去的可能性更大。”

    唐岫想不到他一句话差点把实情穿,伸端起茶杯匆匆喝了一口,才定下神追问:“他为什么没那根筋?”

    “害,一方面是他读书的时候学习忙,书呆子似的,天天捧着书啃,现在工作又忙,没工夫想这个。另一方面么,他脑子里就不会去想这种事情,哪像你姥爷我啊,当年十七八岁被放到内蒙古插队的时候都不忘搞对象,白天种地放牧,晚上烧火的时候就给你姥姥写情书,那思想,多活络呀,哪跟他似的。”唐昶允起这事,不提难捱的部分,只苦中作乐。

    唐岫听着,又好笑又无奈,写情书这事儿不光她知道,估计全国人民比她还要早十几年知道,那些插队时的书信编一编十多万字,出名叫凉城纪事,里头好几句情话到现在还是流传互联的名句。

    “而且不光他自己没这念头,人姑娘喜欢他他也感觉不到,什么女追男隔层纱,他这个纱得是金刚砂。”唐昶允起八卦就来劲了,大有滔滔不绝之势,“就他高中那会儿,同班有个女孩儿追他,天天挑灯夜读,完了第二天跑来跟他聊诗词歌赋天文地理,时不时还请他去学校咖啡馆喝茶,多浪漫。”

    唐岫没想到还有这种事,听得入神,放下了里的棋子。

    “但你这子多呆啊,愣是看不出来,还真陪着聊,昨天她请一杯卡布奇诺,今天他回请一杯拿铁。聊了半个学期,人姑娘觉得时成熟了,给他写了封情书,他收到之后还百思不得其解。晚上写了回信,第二天就送回去拒绝了,给那个女生气得哟,我估计以后听到名字里带宋的心里就发怵。”

    唐岫也被这故事听得心有戚戚焉,蹙了蹙眉,问:“那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她这话问到点子上去了,唐昶允告诉她:“他十七岁那会儿傻呀,还把信拿来给我看,没想到对方跟他聊天竟然别有居心,给我都气笑了,狠狠骂了他一顿,让他第二天过去跟那个女生好好,省得到时候因爱生恨,耽误了学习。”

    “哦,原来如此”唐岫脸上的表情有点绷不住,没想到宋修筠以前干的出格事儿这么现象级。

    可她大概病入膏肓了,尝试在这些复述中去想象他过去的样子,不仅不觉得傻,甚至挺可爱的。

    他原来也有过这么笨拙和认死理的中二阶段比现在的他好亲近多了。

    唐昶允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又跟她抖落:“你这子要长得丑点、没礼貌点也就算了,偏偏人长得俊,上了大学之后又圆滑不少,更没辙了。要不是考古系人少,一年下来也不怎么跟女生打交道,估计看上他的姑娘更多。

    “但姑娘少了没用,架不住看上他的丈母娘跟老丈人一茬一茬的,他那些导师啊、咱们胡同里的邻居啊,都过来问有没有谈女朋友,想给他介绍相亲。去年年底才见了一个吧,他不想拂人家老师的面子,过去坐了一下,对女生态度挺好。人家还以为有戏,发微信过来跟我打听,我又找他打听。”

    唐昶允到这儿,给自己留了个气口,喝了两口茶才接着道:“结果你猜这子跟我什么?他没意思!我就问他为什么,是人家长得不顺意了还是谈吐不好还是兴趣爱好聊不来?他想了半天,都挺好,就是没意思,还让我想办法跟人家委婉地一,他到时候再和那个女生商量一下,把微信删了。

    “这事弄得我里外不是人,后来跟老赵喝茶都觉着尴尬。正想着怎么骂他呢,他倒好,以后就别给他揽这种相亲了,他工作忙,没心思想这些,难得放个假还不让人休息,跑出去跟人虚与委蛇,累得慌。”

    唐岫听到这儿,觉得这既像是宋修筠能得出来的话,又想象不到他这话时的语气,心早凉了半截,默默捏着胸口的玉如意锁,沿着上面细细的纹路一圈一圈摩挲。

    唐昶允看她又开始走神,还以为这话题她不爱听了,便简单来了个收尾:“所以要我啊,他这辈子就这样了,没人要也自找的。我之前还老问那子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只喜欢了半分钟的也算,每次都跟我摇摇头。估计他就是真喜欢上了谁他自个儿也琢磨不出来,就呆呆地在那儿什么也不干,叫人跑了才高兴。”

    “叫谁跑了才高兴?”他话音才落,身后便传来宋修筠熟悉的不紧不慢的音色。

    唐岫心下正叹气呢,猛地听见他的声音,还以为是幻觉,后背僵了一下,生怕他们刚才提到的敏感话题漏馅儿。一边慌不择路地伸去棋盒里找黑子,想装作认真下棋的模样。

    可惜宋修筠听见的显然不少,在他们俩的棋局旁站定后,不大满意地睇了老爷子一眼,问:“聊我什么呢?”

    唐岫只觉得懊恼,“沙拉”轻响,从棋盒里抽出来,不敢抬头看他:“抱歉,不是故意聊到你的。”

    宋修筠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听到她这么紧绷的语气,才意识到他们似乎真聊了什么不该聊的,又诧异地看了唐昶允一眼。

    但唐岫是怎么也待不下去了,出于某种捉襟见肘的羞愧感,丢下一句“这局我又输了,你们下吧”,便从另一个侧站起身,匆匆绕过他回房。

    唐昶允的段位可不比某人,看看她这副模样,再看看宋修筠,回想起她刚才主动挑起的话题,一下子就了然。

    嘿哟,怪不得抓着他问人家情史呢,合着这子在他孙女面前也是个木头疙瘩?

    这可不行。

    这么想着,他伸招呼宋修筠:“来来来,你坐下,把她剩下的这盘棋跟我下了。”

    宋修筠尽管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坐下了,问:“你又对她我坏话?”

    “没有,怎么可能——”唐昶允拖长音,笑得乐呵,“不就是跟她了你以前那些事儿么,什么收女生情书啦,跟人喝咖啡啦,还出去相亲啦,一个都没成。”

    宋修筠蹙起眉心,在乱糟糟的棋局上落下一粒黑子,一面问:“你跟她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我们爷孙女聊起来就胡扯呗,怎么,怕我败坏你形象啊?”唐昶允故意问。

    宋修筠脸上的表情愈发不好看,但没出口,只示意他面前的白子:“轮到你了,快下吧。”

    唐昶允看他这反应,也琢磨出味道来了。以前怎么没看他这么爱惜形象,自己做出的荒唐事还不让人了。

    他孙女,有戏。

    想到这里,他心情大好,摇头晃脑地落下一子:“诶,走着。”

    唐岫躲回屋之后,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宋修筠听见他们的话之后会怎么想她。再加上他姥爷的那些话,就知道她根本毫无希望,心里一点一点泛上酸,吸了好几下鼻子。

    就连那些年龄相仿、知书达理的女生他都不满意,就更别提她了,真要起来,他还得叫她一声师侄呢,虽然不是亲的。

    就这样躺了好一会儿,唐岫才收拾好心情,靠近床尾的窗口,把窗帘拉开一条细细的缝。

    又是傍晚时分,院墙遮住了大半的夕阳,在他背上落下一道金痕。

    他低头思考棋局的时候,一侧的脸被黄昏勾勒成笔触柔和的壁画,只有眉骨和鼻梁上的一道弧光,像她作工笔画时最爱点染的金粉,整个人细腻柔和的像一尊东方神。

    中途有片刻抬眸,阳光便跃上他的眉眼,像被夕阳染透的江水,秋水共长天一色,大概就是如此。

    宋修筠下棋的技艺显然比她这个半吊子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几步下来,脸上的神色是淡淡的,却把对面的唐昶允打得拉下脸来,紧皱着眉想法子拆招,捏着棋子迟迟不肯放下。

    良久后,他甫一落子,宋修筠的黑子便追了上来,修长漂亮的指随后轻点落袋的白子,拿了浅浅一捧,转让它们滑落入对面的棋盒中。

    唐昶允气得捶胸顿足,倒把他给看笑了,微微向后仰身,嘴角弯起,不徐不疾地等他什么时候再应战。

    虽然是笑着的,唐岫却觉得他离自己更远。

    这种美太纯粹了,没有半点纷杂的情绪,所以理应继续纯粹下去,不被玷污。

    果然,宋修筠是不会爱人的,也不应该。

    像他这样的人,拥有了爱之后,反而变得不完整了。

    神明就应该高坐在云端,高坐云端的才称之为神明,坠落凡间的则不是。

    唐岫看到这儿,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谁知道不远处唐昶允似乎输不起,把棋局往前一推,端起茶杯扭过头,不打算再继续下去。

    宋修筠也由着他,站起身,径直往她的方向走来。

    唐岫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飞快拉紧窗帘,左右看了一眼,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来掩饰。

    没过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她才意识到宋修筠不会擅自开门进来,她在里面不管做什么他都看不见。

    他在门外问她:“唐岫,你想吃了饭再走还是现在就走?”

    唐岫愣了一下,想起明天是星期一,他们今晚要一起回知春花苑。

    可她不记得自己跟他过这周末回家来了,他怎么知道她在这儿?

    这么想着,她把门打开一条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知道要来这儿接我?”

    “下午两点到的,你姥爷跟我你回家了。”宋修筠回答。

    “哦”唐岫了然,原来是姥爷让他这么做的。

    好险,还好她多问了一句,差点就自作多情了。

    可惜她不开车,没顺着他的话细想。宋修筠要来这儿接她,得先从场打车回家,把车开到这儿之后,再把她接回去,中间要横跨三次北城。

    嘴上只轻声道:“还是吃了饭再走吧,姥姥这阵子出去旅游,姥爷一个人吃饭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