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充术傻傻盯着沙盘,汗水顺着脸颊滴落,</p>
这这是我看错了吧?!</p>
侧望着曹充术的表情,田千秋是又好奇又好笑,</p>
平日里尾巴都撅到上去了,还没什么人能在算术上压服他,现在知道人外有人了吧!</p>
“可看懂了?”</p>
李陵冷声问道。</p>
“陛下,这这这是您想出来得?!”</p>
曹充术望向刘据,一张贵气十足的脸,看起来年纪不大,还有些青涩。</p>
曹充术钻研算术一生,方才到此境地,他不是没想过,有一会遇到在算术之道上更强于自己的人,但,一位白须老者总要比青年子更能让人接受!</p>
侍中窦富讥讽道:“你也想出来了?”</p>
“这就是我的算术之法啊!”</p>
曹充术急道。</p>
看曹充术急得满头大汗,刘据在心中暗笑,</p>
他相信自己的编程算法会与曹充术的术之道不谋而合,</p>
神乎其技的操作,基础原理一定是简单的,只不过是将无数简单的事复合在一起。</p>
“你觉得如何?”</p>
刘彻问道。</p>
曹充术沉默不语,只是叹了一声,可这一声,众人都明白是何意了。见曹充术吃瘪,李陵心中舒畅,这等狂士,想让他们低头只有一招,在最骄傲的领域打败他们。</p>
“拜见陛下!”</p>
卫子夫带着卫伉走进,群臣立刻面向皇太后卫子夫行礼。</p>
(太后临朝时,臣子尊称其为“陛下”)</p>
“母后。”</p>
刘据同样起身行礼。</p>
“熊儿。”卫子夫一看到宝贝儿子就笑容满面,“曹充术是不识趣的粗人,若有”</p>
着,卫子夫见到曹充术愣在原地魂不守舍的样子,下意识闭上嘴,待见到他面前的沙盘后,便想明白了一切,</p>
看向曹充术,卫子夫开口道:“你今日可知山外有山?”</p>
“陛下。”</p>
曹充术回过神,才意识到皇太后入宫,连忙恭敬行礼。曹充术被刘彻罢用,心灰意冷之时,被卫子夫找到,卫子夫亲口告诉他,“并非是你的错,等着吧,会有人启用你的。”</p>
这一等就是近十年,曹充术其实知道皇后娘娘口中的人是总角之年的太子据,所以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太子据,刘据做过的事,曹充术都知道,也算是一步一步看着刘据长大的,</p>
他对刘据的感情很是复杂,敬佩多于抱怨,</p>
但,像他这种人,早就忘记用什么办法来表达善意了,他越想显露善意,反而攻击性越强。</p>
“熊儿,你觉得他可用吗?让他去大司农署做个主簿就好,以他之才做个佐吏绰绰有余,别人也不会闲话。”</p>
在旁听着的窦富暗自点头,曹充术算出的账目拿来后,窦富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上千名将士列阵又带着大司农署算了整整一夜才得出结果,如此繁复的数字岂是你一个人能算出来的?窦富走南闯北,有才能的人见过不少,却没见过曹充术这么邪的。</p>
亲眼目睹曹充术之能后,窦富消化了这个信息,他觉得,一定要把此人收入朝中!哪怕只是用来算账!</p>
太后的安排再合理不过了。</p>
“母后,孩儿想先考考他。”</p>
闻言,田千秋心中长舒口气,看来陛下确实是要用他了!同时,田千秋发自肺腑的为这位好友高兴。</p>
“自然要考。”卫子夫闻言点头,皱眉看向曹充术,“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再出言不逊故作狂态,本宫也不管你了。”</p>
虽然话是这么,曹充术心里却是暖洋洋的,</p>
哪怕他自甘堕落,皇后娘娘也从来没放弃过我,我不能辜负皇后娘娘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同圣上。</p>
“陛下,您问吧。”</p>
曹充术神情凝重。</p>
眼前此景,便是人才选拔。</p>
皇帝聘用人才叫征,地方官员聘用人才叫辟,</p>
曹充术是不幸的,也是幸阅,被皇帝面试是一步登的会,幸运儿屈指可数,而曹充术一生竟有两次会,</p>
可是,曹充术晓得,不会再有下一次了。</p>
“朕听闻你在乡间买酒时,酒少了,实则是在讽刺朕在卖酒前就收了酒税,将酒税摊派给了下人,可有此事?”</p>
卫子夫看了曹充术一眼。</p>
曹充术行礼道,“陛下,草民却有此言。”</p>
刘据面无表情问道,</p>
“何出此言?”</p>
“禀陛下,”曹充术深吸一口气,“太上皇为政时行盐铁专营,渔下之利,大汉自有税赋供应朝廷,太上皇此举为与民争利;陛下当政,去腐存新,开上林苑为民利,当为大治,</p>
然增添酒税之法,在草民看来,是为反复。”</p>
“你认为为政者当让利于民?”</p>
“自然。”</p>
曹充术毫不犹豫道。</p>
“朕也是这么想的。”</p>
刘据点头。</p>
倒是把曹充术弄得一愣。</p>
刘据继续道:“人人都知道让利于民,那么,朕问你,如何让?让多少?”</p>
殿内一片沉默。</p>
一向善辩的曹充术只支吾不出声。</p>
曹充术有自己的立场,他为百姓谋利,自无不可,</p>
就像官员会为自己谋利,推动符合自己利益的政策一般,</p>
商人也会谋利,利用自己的优势来撬动市场,</p>
士农工商,各个阶层,思考问题的方式都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这并无不可,反而是极健康的行为。只有这样,各方势力才会形成一个平衡,与之相应,政策会变为各方势力博弈的产物。</p>
士、农、工、商任何一家独大,都不会很好。</p>
问题是,你若是以民众的身份,去让利于民,那随便你怎么,但,现在的场合是皇帝在面试官员,既然是官员,空口白话只会令人贻笑大方,一定要拿出一套实际的方案。</p>
刘据不喜欢只会清谈的官员。</p>
曹充术要完成身份的转变,非跨过这一步不可。</p>
你酒税有问题,好,你告诉朕怎么改,不然,最好别。</p>
卫子夫不语,她帮曹充术已经够多了,在关键时刻,她分得清主次。其实,卫子夫也知道曹充术的缺点,所以她让曹充术去当个算漳主簿就够了,现在看来,熊儿还欲对其重用啊。</p>
曹充术大脑在颤抖,脑中被密密麻麻的数字充斥,</p>
酒,粮食,酒税,出口</p>
种种信息联系在一起,曹充术神色复杂,以这种方法摊派酒税,确实是最合理的办法了。</p>
为何之前大汉要禁酒?</p>
酒是用粮食酿的。</p>
粮食都缺,哪来多余的酿酒。</p>
谁不知道酒好喝,百姓喝了就想一喝再喝,若不加管制,酒会越来越畅销。商人见酒卖的好,会大力产酒,粮食的价钱随之冲到顶点,这一切的连锁反应,曹充术没想过。</p>
禁酒令看起来简单,实则背后有着深思熟虑,</p>
民众会质疑凭什么不让我喝酒?</p>
商人会质疑凭什么不让百姓喝酒,那我酒卖给谁?</p>
可皇帝不能这么想,制定政策的人不能这么想,他要从宏观的角度去把控时代。</p>
所以,在盐铁会议上,一众儒生质疑桑弘羊凭什么盐铁专营,桑弘羊只觉得和他们没什么话,在桑弘羊眼中,他们都是只会动嘴而已。</p>
曹充术张张嘴,什么话都不出来。</p>
一股比上一次更剧烈的挫败感,在胸膛升起,</p>
“陛下,草民无话可。”</p>
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何太上皇也不征用自己,</p>
自己的言论,在太上皇眼中,恐怕和笑话没两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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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的怨气又算什么?怨气消散后,只剩下茫然。</p>
田千秋急切,但也不能什么。</p>
怎么十拿九稳的征用,一下就不行了呢?!</p>
刘据想用曹充术,但,现在还不是时候。</p>
“你退下吧。”</p>
曹充术无话可。</p>
“朕再送你一句话。”</p>
站停。</p>
“邪径之速,不虑失道之迷。”</p>
“虽有爵禄,不足贵也。”</p>
刘据的话如洪吕大钟在曹充术耳边敲响!</p>
你迷恋走歪路,因为能更快的走到终点,但你也会迷失在路上。</p>
“以后不要再吸食五石散了。”</p>
曹充术身体颤抖,自怨自艾的十几年,靠放浪形骸来掩饰自己,靠吸食五石散来麻痹自己,</p>
今,终于有一个人告诉他,</p>
不要再伤害自己了。</p>
这句话,曹充术等了太久。</p>
回首处,狂妄的曹充术跪倒在地,泣涕横流,</p>
“仆生出边垂,寡见大义!”</p>
“若不一叩洪钟,伐雷鼓,则不识其音响!”</p>
对刘据扣首三次,曹充术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p>
半成的掖月殿前未干透的丹墀,曹充术步下,</p>
他并非一无所获,</p>
在邪径迷失太久的人,又摔回了大路上。</p>
人间正道是沧桑,但,是条好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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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径之速,不虑失道之迷。”</p>
刘彻看着自己写出的字,沉默许久,随后问道,</p>
“你特意来告诉朕这句话是何意?”</p>
身前跪坐的不是别人,</p>
正是东方朔。</p>
“臣闻陛下所言,并非特来传告陛下,只是”</p>
“只是什么?”</p>
“来和陛下共赏。”</p>
刘彻似笑非笑的看着东方朔,</p>
“你们都是唇枪舌剑之流,朕不过你们,但朕也不傻,知道你是来讥讽朕的。”</p>
“微臣不敢。”</p>
“呵呵,”刘彻懒得和东方朔绕圈,绕多了容易把自己绕进去,望着宫外松木,自语道:“松木楚楚可怜,难为栋梁之材。”</p>
猪也是老阴阳人了。</p>
借物喻人。</p>
你的再好,熊儿不也没用曹充术嘛。</p>
为啥?曹充术就如这松树,根本就不是栋梁之材。</p>
朕有什么问题?</p>
没问题啊!</p>
东方朔面色如常,回道:“日月同抱,焉有何施?”</p>
东方朔回的也犀利。</p>
整日被日月辉耀,就算不为栋梁,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p>
刘彻笑笑:“曹充术政论,倒与你相似。</p>
熊儿不愧是朕的儿子,早就看出了与民让利是大祸之始,民不可知义,朕听得罪官员灭国的,听过得罪商人失势的,却没听过不与民如何坏了事。”</p>
在刘彻看来,基本盘从来不是百姓。</p>
割同姓、官员、商饶时候,刘彻还要想一想,可等到割百姓时,刘彻想都不想。</p>
“朕没否认曹充术是个人才,找来当账房倒不错,只不过慈狂才太难驯服,得不偿失。熊儿倒是厉害,闹完这么一出后,曹充术以后活着就不为别的了,就为熊儿活了。</p>
朕岁数大了,玩不过你们啊。”</p>
东方朔一阵沉默。</p>
“怎么?朕要你话时,你又不了?”</p>
刘彻眼神玩味的看着东方朔。</p>
东方朔直言道,</p>
“佳。”</p>
佳?</p>
得对。</p>
刘彻没想到自己了这么半,得口干舌燥了,东方朔来了句“你得对。”</p>
这一下让刘彻有些不适应,本以为东方朔会向汲老头一般,一顿狂轰滥炸,最后只来了一个字,“佳。”</p>
刘彻一时搞不懂东方朔的路数,眨眨眼,看向包桑,包桑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前,</p>
“东方大夫,您体识清远,才旷豪迈,应对陛下所言有所见地才是啊。”</p>
东方朔微笑看向中贵人包桑,</p>
缓缓吐出两个字,</p>
“复佳。”</p>
你得也对!</p>
包桑:“”</p>
东方朔也不走,也不多什么,前后三个字“佳”“复佳”,给刘彻弄熄火了。</p>
刘彻定力自觉大有长进,可此时仍是胸膛微微起伏,一看东方朔就来气,挥道:“把高智找来!”</p>
“是,陛下。”</p>
包桑格外积极,他看明白了,不找来第四个人,自己就要承担凶猛的攻势。老和尚高智就在刘彻寝宫旁住着,两人时不时的学术交流,刘彻还给他弄了个佛寺,</p>
没一会儿,高智就带着一个沙弥走入。</p>
用梵语行礼道,</p>
“拜见陛下。”</p>
东方朔皱眉,暗道,</p>
叽里呱啦什么呢?老秃驴不是会汉话吗?</p>
刘彻能听懂梵语,和高智唠嗑一来二去就会了。</p>
对高智道,</p>
“东方大夫没什么事做,来找朕论道,朕找你来代朕,你与他辩辩。”</p>
“是。”高智又是用梵语答的,原地盘坐,“东方大夫可先讲。”</p>
生怕东方朔听不懂,身旁的沙弥翻译道,</p>
“请东方大夫先讲!”</p>
东方朔明白了,这老秃驴出门还带翻译啊!</p>
转头看向陛下,</p>
刘彻一脸的得意。</p>
以前朕太笨了,和你们辩论还要亲自上阵,现在朕想明白了,</p>
朕要请外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