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楚公主本就奉诏探望太夫人,只略坐闲叙几句家常,颁下宫中的赏赐,便由李时安陪同离开院落。</p>
“适才二夫人提及,林御史在陪侄儿把玩新制的玩物,父皇在文英殿正觉无趣,不若姐姐同我去瞧瞧有何稀罕物?我也能捎带回宫,供父皇解闷。”</p>
李时安面作为难状,“不过是哄孩童的物什,怕入不得公主殿下的眼。”</p>
“林御史素有巧思,本宫也颇感兴趣。即便博不得父皇的欢心,赠予我那些皇弟皇妹也是好的,权当是新年礼物。姐姐可否成全?”</p>
李时安踟蹰片刻,回道,“殿下言重,臣妾这便命人去取。”</p>
昭楚掩唇一笑,“姐姐若是如此,我反倒是成了抢夺孩童玩物的恶人。”</p>
“臣妾不敢”</p>
昭楚还未等李时安话音落下,便打断道,“既是本宫想瞧瞧,却不能真教姐姐为难。不妨备上笔墨,我亲自去挑拣这些玩物,若有中意的,烦请林御史绘下来。本宫即刻着人去赶制,如此可好?”</p>
李时安不自觉地看向昭楚公主,眸中仅惊诧几息,继而颔首应下。</p>
“采苓,夫君和祖应现下在何处?”</p>
“目下正在姐住的锦绣苑里。”</p>
昭楚的眼眸微眯,暗自想道,‘锦绣苑?那是李时安未出阁前的居所。亏他想得出来,竟是躲进了内院。原以为会是藏在前院的偏厅或是哪间客房,如此倒也能少些波折。’</p>
她忽然眉梢微挑,笑意漫上眼角,柔声道,“我尚有些体己话要与姐姐分,不若趁林御史绘图时,我与姐姐在房中闲叙。届时有劳姐姐做一回信使,将绘好的图纸送来。”</p>
昭楚果真是心思玲珑,此举既暗合公主不与外男接触的繁文缛节,又能避开闲言碎语。毕竟借李时安之传递,外人总不能认为她会如此轻易地拱让出自己的夫君。</p>
李时安仅略思索片刻,便看破她的这层心思。诚然,碍于昭楚口中的交代,她这正室夫人也实难拒绝,随即亦步亦趋地前往锦绣园。</p>
话分两头,林尽染正与祖应在摆弄类似‘数字华容道’的玩意。</p>
方才的九连环虽繁复,可祖应未曾轻言放弃,仅凭示范一遍如何取下第一个环,便兀自琢磨起余下铁环的解法。初始虽费了些时辰,以祖应这般年纪,能在半个多时辰内完成首次解环已属难得,足见其耐心与聪慧。</p>
但见采苓与宫娥匆匆进了锦绣苑,抬来屏风暂且挡在亭台前,隔绝林尽染与闺阁之间的视线。</p>
祖应仰起脸,好奇地问道,“姑父,这是怎么了?”</p>
林尽染捏了捏祖应的脸颊,“无碍,或有贵客来访,姑父陪祖应继续玩耍。”</p>
祖应重重点头,便不再理会,兀自埋头思索该如何更快地解题。</p>
采苓领着宫娥进了锦绣苑,只顾以屏风隔绝视线,却未将他与李祖应请出去,足见是昭楚公主打算要与他商议对策。</p>
林尽染暗暗忖度,‘以昭楚公主的聪颖,料想已然猜到时安有孕。即便她想顺从皇帝陛下的心意,怕也陷入两难的抉择。如今陛下的病况尤未可知,如若继续坐以待毙,唯恐公主失了耐性。’</p>
思量间,昭楚与李时安已步入闺阁,而门口则是交由沈掌赞与和铃看守。</p>
“姐姐,今日的时辰尚且富余,然我也不愿些弯弯绕绕的话。姐姐不妨与我交个底,当下你可是有喜?”</p>
李时安张了张嘴,却也想不出别的话搪塞,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若是一昧踟蹰,反倒令各方都难做。昨夜既是下定决心要保住这个孩子,自然不能虚与委蛇、含糊不清。</p>
“公主殿下是如何猜到的?”</p>
昭楚垂眸没有话,面上也无恼意,犹豫片刻方朝屋外吩咐,“唤采苓进屋伺候。”</p>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心事忡忡地低语道,“昨夜孟医师言辞含糊、犹豫未决。若真是疑难杂症,索性当场诊治。可偏要请姐姐府上的宋姑娘复诊。若非病入膏肓,那就是心有顾忌,不敢断言。只是我不明白,既为喜事,为何又要闪烁其词,孟医师只懂治病救人,可不通这些曲折的门道。”</p>
语音至此稍顿,她又侧首看向李时安的双眸,“再者本宫今日奉诏探望,太夫人与二夫人虽竭力掩饰喜色,可昨夜姐姐方在宴上昏迷不醒,纵然至今未有透露此间内情,可城中谣言不止,太夫人未必能一扫阴霾。故而,我猜时安姐姐会否已经有喜?”</p>
是时,采苓进屋,稍稍见礼后便替她们斟茶倒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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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睿智明达,见微知着。”</p>
“那嗐!”</p>
昭楚刚欲开口,话语却又似棉絮一般哽在喉间,垂眸看向她的腹,半晌方喃喃低语道,“这孩子来得是时候,却又不是时候。”</p>
昭楚几是感觉到头疼欲裂,不禁抬按了按额角。这孩子对李时安和林尽染而言,来得正是时候,只要将有喜的消息捂到显怀时,既能平息林府内宅的谣言,又能消除旁人撮合的意图。</p>
可一旦如此,她的命运又得重返原点,或北上和亲,又或是与国公权贵联姻。</p>
李时安不敢贸然打断公主的思绪,继而招呼采苓俯身话,“你可与夫君详清楚?”</p>
“是,姑爷接过纸笔便已明白姐的用意,目下正在绘图。适才吩咐奴婢,若是能进屋伺候,便与姐二郎山静心庵。”</p>
“二郎山,静心庵?”</p>
李时安秀眉一蹙,此时提及长公主所在的尼姑庵是何用意,难不成要请她出面斡旋?长公主确实欠他们一份人情,可昭楚公主与林尽染夫妇的事早已牵涉国事,纵然长公主愿意相助,陛下那边也未必肯让步,更何况她早已言明不涉朝政。</p>
昭楚眸色一凛,柳眉倒竖,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果真是好胆!竟敢撺掇本宫出家为尼!本宫今日非要扒了他的一层皮不可。”</p>
面对公主殿下的怒意,李时安赶忙攥住她的,安抚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夫君也未必是此意。”</p>
兴许是昭楚的语调倏然高昂。是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呼,“公主殿下?可否需要和铃进屋侍奉?”</p>
“无碍!你且和沈掌赞在外看守便是。”</p>
昭楚心中愤懑未消,强压着怒意稳了稳心神,首先抽回自己的。继而一握壶、一执杯,接连往杯中斟茶,仰头灌了四五口,才算压下几分灼人的肝火。</p>
“姐姐不妨替本宫看看,林御史的图绘的如何?姐姐顺道从侄儿中借几样玩物,本宫也能在屋内解解闷。”</p>
李时安抿了抿嘴唇,颔首应下。</p>
显然这种以书信传递的方式或存在误解,毕竟如何筹谋打算绝非是三言两语便能清的。</p>
李时安倏然打开房门,步履匆匆地向亭台走去。</p>
林尽染眼见来人,抚了抚祖应的发顶,柔声道,“祖应,姑姑有话要和姑父,你先去娘身边玩可好?”</p>
祖应笑眯眯地应下,起身给林尽染和李时安见了礼,方才跑着出了锦绣苑。</p>
李时安面露担忧,“夫君适才命采苓传话,这二郎山静心庵究竟是何意?”</p>
林尽染坦然道,“请长公主出面调和,若实在不能,只得请公主殿下出家为尼。”</p>
李时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适才公主殿下勃然大怒,夫君难道就不怕殿下有何过激的举措?”</p>
林尽染兀自饮了一盏热茶,极力压低语音,“眼下陛下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若陛下作壁上观,待木已成舟,反而是我们会处在被动的局面。昭楚公主若开口向陛下请旨,前往静心庵探望,一来应和陛下对长公主的惦念,二来若是请她书一封,或是出面调和,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这道旨意,陛下想必不会回绝。”</p>
语音微顿,他又缓缓在凉亭内负踱了几步,叹道,“其二,若昭楚公主愿意配合,以出家为尼作要挟,倘若陛下仍有舐犊之情,公主以入庵为尼作退身步,于我们亦是与陛下再做一回交易。此举虽带胁迫的意味,却也是唯一能走的路。待诸事了结,皇帝或为联姻,再为公主另觅良人,此举也算是暂缓燃眉之急。”</p>
李时安起身向他走近两步,“可昭楚公主当真愿意?”</p>
“至少再过几年,北境局势已定,昭楚公主便可逃脱和亲的命运。至于还俗届时方能再作打算。此事于她虽有不公,却也是我们唯一的选择。”</p>
于昭楚而言,如今被迫联姻与日后再议婚事并无甚区别,婚姻的主动权终究不在她中。何况韶光易逝,纵然新君会念及足之情,也未必肯允她还俗,届时她唯有常伴青灯;若新君允可,怕也是为一桩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p>
区别仅是或早或晚,然昭楚又何必冒险配合林尽染如此行事?</p>
李时安眸中浮起一丝黯然,‘世无两全法,当下这局死棋或只能走这一步,方能搏出一条生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