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楚抚平案上的图纸,抬眼掠过纸上的九连环,语气竭力平静,“林御史当真是这般打算?”</p>
可她的声线又绷得极紧,尾音里暗藏淬了冰的锐芒,这令李时安心中不免有些忐忑。</p>
毕竟是要公主做出牺牲,何况又是前途未卜。换句话,昭楚若是愿配合林尽染如此行事,不啻与帝、后公然相悖。</p>
李时安知晓,此举未免有损人益己之嫌,故在回应时难免有些迟疑,只简洁地应了一声,“是。”</p>
昭楚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神色,忽而嗤笑,“林御史果真是对姐姐情深义重。只不过这便是你夫妇二人给本宫的交代?”</p>
李时安绷紧双颊,面色有些难看。纵是言辞如何粉饰,也掩不住这背后的权衡算计,更何况昭楚公主本就是极聪慧的,根本无从欺瞒。</p>
昭楚见她默然不语,双眸微眯,目光不由地落在她的腹上,半晌后方上前附耳低语,“有些话唯恐不能入姐姐的耳,本宫今日只能顶着私见外男的声名,与林御史辩上一辩,还望姐姐海涵。”</p>
不等李时安回应,昭楚已拂袖收起案上图纸,开门步出房间。</p>
“沈掌赞、和铃,你们先去院外候着,图纸上还有几处未解,本宫需向林御史讨教。”</p>
沈掌赞忙欠身劝阻,“殿下,此举于礼不合。不若由林夫人代劳”</p>
昭楚声线冷肃,截断话语,“你们当本宫的话是耳边风么?”</p>
“可妾实难向陛下、皇后复命。”沈掌赞屈膝,指尖几乎要绞碎袖中帕子。</p>
“父皇和母后若是问责,只管是本宫的命令。出去!”</p>
沈掌赞与和铃面面相觑,犹疑片刻也只得听从。</p>
昭楚顿了顿,声线稍缓,回首望向李时安,“昨日散筵,父皇本有国事与林御史商讨。今日元正,本宫本不该打搅大将军府团聚。只不过国事当前,林御史若有良策,本宫也得及时呈给父皇,为父皇分忧。还望林夫人体谅,先暂且在亭外等候。”</p>
适才昭楚进锦绣苑是以进献玩物为借口,若是在沈掌赞与和铃面前再提是要呈献良策,而与林尽染单独相处,这些闲言碎语恐怕是要传遍皇宫。</p>
昭楚的话中之意无非是在提醒李时安,你得留在院中,却又不能听清她与林尽染之间的谈话。</p>
采苓见公主已走远,胆子也放开了些,暗暗嘀咕道,“这昭楚公主真是霸道!”</p>
李时安站在门前,深深地望了她片刻,喃喃道,“这笔情债,夫君又该如何偿还?”</p>
不多时,昭楚已步入亭中,但见林尽染早早斟茶以待,径直在他身旁落座,“看来林御史是猜到本宫会来寻你?”</p>
“微臣即便隔着屏风,也能感觉到殿下威仪。”</p>
昭楚侧首睨了眼屏风,唇角勾起半分笑,“林御史见到本宫,却不行礼,难道就不怕本宫降罪么?”</p>
“殿下若是要责罚,微臣自当领罪,以免宫中传出公主与微臣暧昧的传言。”</p>
昭楚脸颊登时烧的通红,轻啐一声,“果真是登徒子。”</p>
她不禁回想起昨夜娠芳殿里也是这般的场景,他们在这端,而李时安在屏风的另一端。此刻相似的氛围竟让她的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p>
昭楚胡思乱想之际,忙取过边的茶盏,猛地灌了一口,却听林尽染低唤,“这是微臣用过的。”</p>
昭楚觑了一眼上的杯盏,视线又落在林尽染对座的茶杯。茶汤在舌尖洇开时,她才惊觉杯沿还留着他方才抿过的水痕,顿时耳尖发烫,猛地转身跺了跺脚,又忙掏袖帕擦拭唇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p>
林尽染喉间轻咳一声,讪然道,“此事微臣断然不会宣扬出去。”</p>
“你敢!”</p>
昭楚转身瞪他,指尖捏紧帕角,耳坠随动作晃出细碎的金芒。</p>
待气息稍稳,她指尖摩挲着茶盏冰裂纹路,忽而轻笑,“我昨夜得很明白,想来也不必再多赘述。令夫人现今已有身孕,于我而言,只要悄无声息地除掉腹中子,那我与林御史的婚事便再无阻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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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断然不会如此狠心。”</p>
昭楚指尖一顿,抬眸时眼底尽是戏谑,“我与林御史不过三面之缘,你又怎知我脾性如何?”</p>
林尽染直视她的眼,声调微扬,“公主殿下天性纯良,若愿顺从圣意,也就不必与微臣这般推诚置腹。”</p>
昭楚的笑意淡了几分,“可林御史却是含蓄委婉。”</p>
依林尽染和李时安现下的状况,假若强拆这桩姻缘,先不论大将军府的态度,即便有皇帝陛下指腹为婚,昭楚公主往后的日子也未必能好过。纵然能分府别住,可这桩姻亲也就失去它原本的意义。这一点,昭楚还是心知肚明的。</p>
“林御史,早前我已向父皇表明心迹,可身为天家女,终究要以皇室为先。林御史和姐姐既如此坦诚,我也不妨直言。既然我能猜出姐姐有孕的喜讯,母后和母妃她们又岂能蒙在鼓里?孟医师司职太医署女医,终归是为皇室效力,难道她还能为林府甘领欺君之罪么?”</p>
话已至此,能否断定李时安有喜并不重要,有的是人祈盼她产,日夜防范也总有疏漏的时候。就看林府上下是要为这个孩子岌岌不可终日,还是顺其自然。</p>
毕竟,李时安产的消息假若宣扬出去,林府妻妾阋墙的流言只会较往日更甚,最终的矛头恐也会直指元瑶;若是秘而不宣,其结果也仅是较眼下多拖延些时日。</p>
林尽染缓缓起身,苦涩道,“看来公主已有定论。”</p>
昭楚心口皱紧,厉声喝道,“林尽染,你给本宫坐下!”</p>
这声怒吼突如其来,俨然令院里院外的诸人齐齐一怔,唯恐公主遭人冒犯。</p>
沈掌赞刚欲踏足锦绣苑,便远远地遭昭楚一顿呵斥,“若无本宫命令,任何人不得踏入锦绣苑半步!”</p>
昭楚的指尖几是掐进掌心,仰头逼退眼眶里翻涌的水光,“你以为只有你委屈?三皇嫂哄骗本宫出逃,而本宫也不过想亲见名满京城的林御史在望仙楼作诗,到头来本宫竟成为他人中利用的棋子。”</p>
她猛地转身,珠翠相撞发出脆响,“林尽染,你当自己是金镶玉嵌的香饽饽,本宫非你不嫁?若非父皇屡屡施压,真当本宫愿意做你日后的护身符?”</p>
林尽染对李时安的情感固然令人动容,可昭楚她的清白名节就允许随意践踏了么?她是大楚最受宠的公主,即便往后无法逃离和亲或是联姻的宿命,可林尽染三番五次地推拒,昭楚又怎能咽下这口气。</p>
静默片刻,林尽染垂眸苦笑,“你若真是昭儿姑娘便好了。”</p>
昭楚猛地怔住,这声‘昭儿姑娘’像根细针似的扎进心尖。若抛开公主身份,哪怕只是寻常侍女,亦或是民家女子,便无须在意到底为妻还是为妾,也不会成为政治联姻的祭品。</p>
兴许是方才的宣泄令她逐渐冷静下来,继而缓缓落座,语音略有些嘶哑地道,“父皇在意的是军权归属,若上柱国甘愿交出兵权,你和李时安的婚姻依旧稳固,而我也自会有归宿。”</p>
林尽染摇了摇头,“兵权一事,恕我无能为力。”</p>
可双方皆知,即便李代远交出军权,北境军仍是以他马首是瞻,毕竟镇守北境三十余载,李代远早已成为军魂一般的存在。</p>
“我知道。”昭楚的语音微顿,沉吟半晌,方仰首道,“我会向父皇请旨,走一趟静心庵。至于成与不成,全凭天意。”</p>
林尽染迟怔片刻,强忍住欣喜,“谢公主殿下。”</p>
即便昭楚只答应了一半,总算是有点希望,以昭楚的身份和相似的经历,动长公主怕也不难。</p>
昭楚合上美眸,指腹不由地轻揉额角,疑惑道,“参与此事谋划者,除几位皇兄皇嫂之外,你猜测还会有谁?”</p>
“殿下难道就不担心微臣假借您的除掉政敌么?”</p>
“你若真想铲除强敌,又何须替那些庸臣受刑。前阵子李时安求韦太师动用刑部和大理寺的关系,已然震惊朝野。你若是借攀扯些无关紧要的人物,本宫自能明辨虚实。”</p>
昭楚轻笑一声,随即邀他落座,“离那么远作甚,当我是虎豹,会吃了你不成?”</p>
林尽染踟蹰片刻,又往她身边移了一个座位。</p>
“臣以为,公主需心提防户曹参军事林明礼及其夫人。”</p>
“听闻前任尚书令之子是投效在三皇兄门下,而他的夫人昔日曾是令夫人的闺中密友。不知何故,现今竟日益疏远,反而是与二皇嫂和三皇嫂往来甚密。倘若仅有三皇嫂蓄意设计,而无外间策应,又怎能恰逢母妃接我回宫?这消息未免也传得太快了些。”</p>
昭楚早已暗自推演整场出宫的事端,‘三皇嫂无疑也是一枚棋子,倘若三皇兄知情,早在安乐居时就该当众戳穿,何须回到皇子府再做计较。若是母妃与二皇嫂合谋设计三皇嫂,那定然是需要有另一枚棋子充作局眼,林明礼和吴兰亭倒是最合适的选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