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期间尚有几分彻骨寒意,相较狭促阴暗的车厢,林尽染更愿享受融融的暖阳,不知不觉便双抱胸,坐在车辕上打起了盹,时不时地传来轻微的鼾声。</p>
车驾停驻在静心庵的东侧,与长公主的院落仅有一墙之隔,倒不是为翻墙进去,只不过碍于南门进出的信女颇多,大多还是些名门的女眷,借祈福之名前来拜访摒尘师太。若是撞见几张熟面,难免要旁敲侧听的打探,保不齐又得多些毫无凭据的流言。</p>
自长公主的身份暴露以后,长安城里有不少人在探听摒尘师太的行踪。原是每逢初一、十一及廿一出门化缘,她也生生地另改时日,直至她实在不耐,索性困囿在这方寸之地,许久不出山门。</p>
大门传来木屑摩擦的吱呀声,久未开启的木门在数声闷响后轰然打开。</p>
林尽染被这动静吵醒了午觉,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皮,看清来人,连忙跳下马车见礼,“摒尘师太。”</p>
“适才昭儿姑娘已和贫尼详述事由。好在他还未做出些糊涂事,此间尚有转圜的余地。只是还请林御史多担待。”</p>
言毕,摒尘师太敛容合十,郑重欠身。</p>
林尽染目示昭楚上前搀扶,自己退后半步谦声道,“师太言重了,叨扰您在山中清修,已是在下唐突。”</p>
“明礼一向心性恬淡、克己复礼,只不过碍于往事,心有症结。望林御史和昭儿姑娘善加引导,未免他执迷不悟、一错再错。”</p>
林尽染俨然从话语中听到几分不对劲,复又确认一遍,“师太的意思是”</p>
“佛前灯照蒲团泠,一炉香散万缘轻。露华曦尽前朝事,云影漫消旧姓名。”</p>
摒尘师太的眉间凝着山岚般的清寂,广袖垂落如松枝凝霜,撂下一篇诗词,遂转身走进侧门。</p>
昭楚径自登上马车,见林尽染迟迟未有动静,便挑起侧帘唤道,“林御史,还不走么?”</p>
辔头收紧,马蹄声比来时急了三分,车轮碾过碎石的响动在空山回荡。</p>
昭楚见他眉间紧锁,遂拢着嘴,压低声音道,“外间那车夫你信任不过,是我叮嘱姑姑不必多言。只是她放心不下林明礼,这才出门亲自交代几句。”</p>
林尽染低叹一声,终究未发一言。</p>
他何尝不知,一旦牵涉昭楚的姻亲,这便算是政事。后宫不得干政,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何况长公主又以何立场插朝堂,目下能规劝林明礼已然不易。若无他筹谋推动,楚帝也无法公然出面,生生地搅黄林李的婚姻。</p>
诚然,此间还牵涉一桩旧怨,杨湜绾最终没能做他林明礼的妾室,哪怕他曾低声下气地多次恳求,可林尽染依旧严词推拒。如若算上旧恨,林明礼未必肯听从长公主的规劝。</p>
“听闻早前你从江南带回一名女子,却未将其纳进内宅,现今可曾后悔?”</p>
“为何要后悔?杨姑娘本就是与我共事的同伴,岂能将她推进”</p>
林尽染话音忽顿,抬眼时眸中浮起疑惑,“是摒尘师太同你的?”</p>
“杨湜绾好歹是香水铺的东家之一,我怎能不知她的名号?听闻林明礼曾多次向你讨要杨湜绾”</p>
昭楚尾音拖得老长,忽而促狭地眨眼,“啧啧啧,而今又得看他的脸色,果真是天道轮回。”</p>
林尽染瞪了昭楚一眼,道,“不许拿此事打趣。”</p>
可她全然未放在心上,“不便不。总算你还有些君子之风,没做那登徒子的行径。”</p>
林尽染索性闭口不语,以免她又要出言调侃。</p>
“听姐姐,今日你约了林明礼去安乐居?”</p>
“是。”</p>
“似是临时起意,莫不是想亲自出面相告?”</p>
林尽染略有迟疑,未有否认,“算是吧,他如此费心筹谋,总该有所图。”</p>
“的也是,他总不能单单为吴兰亭出头吧?”</p>
“未必。黑化之人,岂能以常理推断。”</p>
昭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片刻后颦眉沉吟,“这黑化是何意?”</p>
林尽染这冷不丁蹦出个新词,惹得她一头雾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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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明礼先是痛失青梅竹马的书童,新婚之夜又遭逢剧变”</p>
他自知失言,舌尖抵着后牙将话头咽了回去。毕竟吴兰亭遭叔强迫、而后又为夫君伤及子脏而不能生育,这桩桩件件又岂能随意宣扬。</p>
“青梅竹马?亏你得出来。”昭楚不免掩唇偷笑,肩尖微颤,终究碍于女子的矜持,未敢纵声,“你莫非是在笑他曾有断袖之癖?不过以青梅竹马形容,恰当却又有几分怪异。”</p>
她自然听过太子与林明礼的谣言,宫婢和内侍在私底下一直有议论。直至太子娶亲,林明礼外出游历,那些碎语才如退潮般渐歇。</p>
而后,不曾听太子有何逾矩,只是林明礼和他的书童一直拉扯不清、形影不离。是以‘青梅竹马’四字从他口中脱出时,直惹得昭楚袖中帕子绞出褶皱,唇角笑意压了又压。</p>
林尽染轻咳几声,无奈地斜睨她一眼。</p>
不承想,昭楚的注意力竟是放在这句青梅竹马上。</p>
“方才是我失言,他好歹算是半个皇亲。”</p>
林尽染算是提醒她玩笑适度,倘若计较起来,昭楚还得唤林明礼为表兄,也该顾忌些皇室颜面。</p>
昭楚挑了挑眉峰,轻轻点头,“谣言若无法证实,便只能算谣言。长公主既已在宗正寺牒文上注了薨字,这世间便仅剩摒尘师太。若明日还有人自称是长公主遗孤,宗正寺是开牒认亲,还是按律斥伪?”</p>
她忽然凑上前,声线陡然冷得像浸了霜,“若真忌惮他身上那点若有若无的血脉,不如拔刃斩草,永绝后患。纵是掀翻了天,也不过是上柱国与汝南林氏之间的官司,难不成你以为上柱国会怕了林尚书?摒尘师太尚且惦记大将军府的恩情,况且此次事端本就因他而起,想必不会怪罪。如今你圣眷正浓,便真有人拿住话柄,谁敢又当庭弹劾?”</p>
林尽染眯了眯双眸,眼尾掠过一丝讥诮,“你这番话倒真是让我有些意动。”</p>
昭楚不由地一惊,唇瓣微嚅,好半晌方回道,“亏你敢起这个念头。”</p>
“我看过他科考的文章,文风凌厉,当得起榜首。且此次能在如此盘根错节间算尽人心,步步为营。若将这等变用在正途,比肩其父也未尝不可。”</p>
昭楚不禁莞尔,“听你话,颇有些老气横秋的味道。难不成你对他还有几分欣赏?”</p>
“他确实算准了我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为追查当年的真相,还得倚仗这身官皮。”</p>
昭楚闻言,笑意骤敛,声线里漫出几分怅然,“若查清世子死因,你又如何打算?”</p>
“南下,设法救出瑶儿的娘亲,还有查明谋害黎老先生的元凶,总要给宋姑娘一个交代。”</p>
昭楚眼底透露出几分复杂的情绪,无意识地攥紧裙裾,心翼翼地问道,“待了断诸事,你难道打算就此挂印辞官,隐居乡野?”</p>
“或许吧。”林尽染不确定地回答,脑海中不由地浮现李时安和元瑶的音容,笑言道,“起初,我很难融入这个世界。直到宋姑娘诊断时安有喜的那一刻起,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在这里已然扎了根。”</p>
“那我呢?”</p>
林尽染显然未听清她细若蚊呐地质问,“什么?”</p>
昭楚贝齿碾过唇畔的胭脂,她指尖掐进掌心的力道几乎要攥出血来,喉间滚出半声气音,“那我呢?你可还记得欠我一个交代。”</p>
此事坏就坏在林明礼不过是起了个头,可林尽染又是的的确确地撩拨了公主。倘若昭楚是寻常女子倒也罢了,而今这般的情景,又该如何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p>
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昭楚心生不忍,“罢了!我既答应帮你,便先遂了你的心愿。日后我若有所求,你断然不能推拒!”</p>
她的声线俨然有一丝难以遮掩的微颤,可林尽染实在不知该如何宽慰,且不李时安是否有喜,他也不能与原配和离去娶公主。</p>
“自然,昭儿姑娘日后若有驱使,我定不会推诿。”</p>
昭楚唇角勉强扯起一丝笑意,“那让你和离呢?”</p>
见他喉结微动,昭楚又忙抬打断,“不过是与你玩笑,如何还能当真了。今日乏得紧,我先憩片刻。”</p>
话落便侧首合上美眸,径自枕靠在厢壁上睡了。</p>
车帘阴影里,她的睫羽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颤动。</p>
林尽染不忍,也不敢戳破她假寐的事实,轻声吩咐,“申越,稍微稳当些。”</p>
“是,姑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