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似正月初二这种日子，朝中大臣大多是在官邸与家人或同僚宴饮，鲜少有人会踏足安乐居，唯恐落个荒淫和不尊礼法的话柄，累及官声。</p>
不过规矩和礼制虽能束缚官员，然其子侄却可趁节庆闹热之际外出活动。自上回揽月楼一案，他们在府中早已憋闷许久，若非元正这几日稍有松懈，各府近亲之间正拜年走动，他们哪能躲开父辈的视线，偷摸相约在安乐居聚。</p>
林明礼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堂中央，面上未有丝毫不耐，一捧着书籍，另一只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p>
在安乐居里不饮花酒，反倒在看书，他也算是给这些纨绔子弟、权贵富商开了一回眼界。</p>
“林公子，能劳您久候的必然是贵客。”侍女在一旁垂首福了福身，眉梢眼角含着七分得体的笑意，“不知这位贵人是偏爱甜口还是咸口，或有何忌口的吃食？奴婢好教后厨按规矩备席。”</p>
常年周旋于达官显贵的侍婢厮，早已能做到心中有数。从忌口偏好到席面规格，再到主客间的礼数拿捏，大抵能掂出贵客的分量。故而在待客时，言行上也能注意些分寸。</p>
诚然，能让林明礼在此枯等一个时辰，自然不会是寻常角色。</p>
只不过开门做生意，安乐居也不能真教他一盏茶就白耗这半日的光阴，否则这一桌的损失又该算到谁头上。</p>
林明礼话语清徐，“我记得初次来安乐居时，三皇子曾替我备了一桌席面，劳烦姑娘按当时的份例再做一回。”</p>
这倒真教侍女犯了难，毕竟昔日伺候他的也不知是哪位奴婢，何况时过境迁，哪里还能记得清当时的菜色。</p>
侍女微微欠身，“林公子可还记得彼时侍奉在您身边的是哪位姐姐，奴婢也好及时向她请教，以免贻误林公子的正事。”</p>
林明礼笑容依旧端庄，耐心道，“我报食单，劳烦姑娘费心记下。金齑玉脍、五生盘、过门香、同心生结脯”</p>
侍女唇瓣微嚅，默默记下他口中报出的菜色，待他话音落定，才低眉福身，“不知林公子更喜清淡，还是口味偏浓？”</p>
“就按林御史的口味准备。”</p>
“是。”</p>
未几，桌案上刚摆好几碟珍馐，林尽染靴声橐橐便踏入堂中。</p>
“途中有些耽搁，还望大公子海涵。”</p>
林明礼闻声，忙不迭地起身相迎，温恭道，“林御史言重了。新年里走亲访友原是常事，快请入座。”</p>
待坐定，他袍袖轻拂案头，声线里浸着三分旧事重提的感慨，“昔日下官初至安乐居，遭人刁难，幸得林御史解围。彼时连一杯谢酒都未及相敬，着实遗憾。今日照当时的例又备下一桌，也算是弥补这半席之缘。”</p>
“今日本是某邀大公子吃酒，又怎好让您破费。何况还教您久候，是某的不是。”</p>
林尽染又唤来侍女，叮嘱今日的账务必算在他的身上。</p>
话间，他的眼尾余光扫过案上的书籍，不解道，“这是”</p>
“闲时在此翻书，也不算蹉跎光阴。”林明礼继而将书本搁置在林尽染的边，温声道，“也怪下官未能妥善保存林御史相赠的新婚贺礼，只能凭记忆默录成册。若有错漏，还望林御史不吝指正。”</p>
林尽染抿唇一笑，指腹抵着书脊向他推近半寸，“崔供奉时常提起大公子聪慧过人，过目不忘，想来应无错漏。不过，诗词终究是微末道，大公子还是要将心力都放在公务上。”</p>
林明礼岂会听不出话中锋，若是连这种伎俩都参不透，那他就不是林御史了。</p>
“是崔先生谬赞。”林明礼缓缓起身，执起酒壶，指尖虚虚护着刚斟好的温酒，微笑道，“听闻杜府尹与林御史交厚，若在下公务上有疏失处，还望林御史多多美言。”</p>
“大公子这话倒真教某犯难，莫非当真是在任上出了差池？”</p>
林明礼径自迎上他凛凛的目光，声色不动，“若有错疏，孟参军定有惩治。若是闹到杜府尹跟前，还望林御史下留情。”</p>
“只要民间讼状未递至御史台，林户曹自应由上官论处。”林尽染接过他中的酒壶，兀自起身替他斟酒，“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本御史虽算不得克己奉公的圣人，可不时地假公济私一回，想来也无人敢置喙。林户曹，你呢？”</p>
“前些时日，御史台接收三份诉状，可案卷最终草草了结。由此可见，民间呈递的诉状也未必都是实情，林御史还得善加甄别。”</p>
至此，他话音一顿，微微扬起下颌，直视林尽染的目光，“揽月楼一案，林御史不慎损毁关键证物。虽事后弥补，可终究是有漏之鱼，于您的官声多有不利。眼下若再闹出些冤假错案，难免会有人借攻讦。林御史，您呢？”</p>
林尽染满不在意地落座，实则暗暗喟叹，林明礼似是猛然间开了窍，城府、心计愈发地老辣，毕竟是林靖澄亲调教的继承人，又岂能觑。</p>
他端起杯盏，人影在酒液的涟漪里微晃，随即一饮而尽，“深谢林户曹提醒，某心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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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话音刚落，林尽染又抬招呼道，“林户曹不必客套，一齐动筷。在城南奔波了一日，水米未进，某实在饥饿难耐。”</p>
他这话倒不假，自巳时出门，直至刚刚回城。一下马车，便片刻未歇地直奔安乐居，现下早已是饥肠辘辘，哪有心思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打探。适才林明礼的言行早已表明，这条路他定然是要走到黑的。</p>
林明礼并未动筷，抬眼瞥见对方咬着烤鸭时油渍顺着嘴角往下淌，连襟前都溅了两滴酱汁，又连忙垂首，指尖无意识地揉搓，好半晌方才问询，“她可留下什么话？”</p>
“唔”林尽染喉结重重滚了滚，指尖抖着攥住酒盏灌了口温酒，顺了顺咽喉，方徐徐道，“佛前灯照蒲团泠，一炉香散万缘轻。露华曦尽前朝事，云影漫消旧姓名。”</p>
林明礼指尖捏着酒盏骤然收紧，眸中闪过几丝复杂的心绪，兀自仰头灌了三盏，继而重重掷在桌案上，引得众人侧目。</p>
他唇角扯出个碎冰似的笑，“看来林御史是白走一趟。”</p>
长公主的作壁上观其实是在意料之中。毕竟牵涉政事，而且以她今时的身份和处境，本就不便插太深，能出面劝林明礼收已然是最大的让步。</p>
昭楚作为局中人，自然要为此表明立场，何况现今她明面上是以顺从圣意的姿态参与其中，以谋求出路。</p>
林尽染行色不动地揶揄道，“林户曹不也算计到了么？”</p>
“是啊！我算到了”林明礼话音忽然哽在喉间，稍稍收敛心绪，良久才从齿间碾出半片比烛影更淡的笑，“下官深谢林御史的盛情款待，若无其他，下官先行告辞。”</p>
林尽染连忙唤住他，“且慢。这满桌珍馐，某一人如何消受得完。更何况还有一出压轴好戏，林户曹当真不看完再走么？”</p>
林明礼惊诧道，“哪来的好戏？”</p>
话音刚落，大堂内突然闯进七八名锦衣华服的男子，一群厮亦步亦趋地跟随他们上了楼。</p>
是时，二楼的木梯突然传来橐橐的脚步声，雕花木栏上垂落的流苏穗子正随着脚步轻轻发颤，鞋底碾过木板的清响撞碎堂中喧哗，众人目光应声转向楼上东侧的一间厢房。</p>
那是曹录事和韩主簿他们吧？听曹府今日有家宴，何故来了安乐居？</p>
曹家、韩家这几个公子哥今日在此饮酒，若是待会儿收不了场，明日御史台的弹章怕是能糊满他们家的书房门。</p>
这般大张旗鼓的，当真是不要体面了？</p>
体面？上回在揽月楼丢的脸面还少么！</p>
是啊，我适才见林御史正与诚园的林户曹一同用饭。若由林御史亲自去抓，借参曹录事一本，他们也未必好过。</p>
此刻大堂里吵得是沸反盈天，众人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林尽染的身上。</p>
林明礼忽地一笑，“这便是林御史留下官看的好戏？”</p>
“某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如今看来，林户曹并不打算就此收。既然早有准备，也该要请林户曹看完再走。”</p>
屋内骤然传出一声惊叫，门窗已被各府厮堵得严丝合缝，摇晃的灯烛只在门缝里漏出几丝，将晃动的人影扯得支离破碎。</p>
但见这些公子哥一个个套着粗布麻袋，浑身又被麻绳捆缚成粽子一般，根本动弹不得。</p>
曹录事等人撞开门时，喉头剧烈滚动着盯住麻袋上的血渍，赶忙上前解开束缚，指尖抖着探向颈侧脉搏，待触到跳动才松了紧绷的肩线。</p>
屋内满地狼藉，地上又横七竖八地躺着昏迷的侍女，若是将外人引进来又该作何解释。</p>
他们的子侄确遭人殴打，可初二这日明明是要办家宴，这些不成器的东西一个个偷溜出府，直至开宴前也未见踪影。若非打掩护的家仆透露，又探得林尽染正在安乐居用饭，他们何至于慌慌张张、不顾体面地赶来。</p>
揽月楼的余波尚未平息，如今子侄惨遭殴打也只能秘而不宣，这些归根结底还是丑事，如何能宣扬出去。</p>
显而易见，这是林尽染做的一场局，可若是这些纨绔争气些，又何至于为外人拿住把柄。曹录事等人也只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p>
林明礼神色肃然，侧首看向他，“林御史这是在给下官忠告么？”</p>
“如果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林户曹以为如何？”</p>
林明礼稍怔了怔，神色愈发的阴鸷，“那林御史不妨试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