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寒风裹挟着枯叶掠过太明宫,大明宫外的青铜鹤灯在空中摇晃。</p>
冰块与棺木碰撞的脆响此起彼伏,守灵的宫人跪坐在丹陛两侧,素白麻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恍若一群肃穆的白鹤。</p>
丹墀下堆积的玄冰已渗出暗红血渍,那是每日更换时滴落的防腐药液与露水交融的痕迹,在青砖上蜿蜒成诡异的纹路。</p>
李璟仪攥着衣角的指已经发白,綉着金线的裙摆扫过冰凉的汉白玉台阶。</p>
李璟仪再也见不到那个会笑着为她簪花的身影。</p>
此刻棺椁上方悬着的白幡突然剧烈翻卷,几片雪花般的纸钱飘落,轻轻覆在水晶棺盖上,恍如岁月最後的叹息。</p>
“嘎吱——”朱漆大门缓缓洞开,寒意裹挟着松木香扑面而来。</p>
李璟仪踉跄着扶住门框,眼前景象令她瞳孔骤缩。</p>
水晶棺周身萦绕着袅袅白雾,那是下方冰床散出的寒气,将棺中人笼罩得如梦似幻。</p>
十二盏长明灯在棺椁四周明灭不定,光影交错间,李承乾的面容忽隐忽现,恍若在生与死的界限间徘徊。</p>
殿内,李季明跪坐在蒲团上,素白孝衣沾染着斑驳泪痕,青丝间竟已添了几缕霜白。</p>
听到动静,她猛然抬头,眼中的悲怆奔涌而出:“仪儿,是你吗?仪儿?”</p>
沙哑的呼唤在空旷的殿内回荡。</p>
李璟仪裙摆扫过满地霜华,跌跌撞撞扑进李季明怀中。</p>
姑侄二人紧紧相拥,泪水浸透彼此的衣襟。</p>
李季明颤抖着抚摸侄女的後背,彷佛要将所有的怜惜都倾注其中:“仪儿啊,仪儿哥,你看到了吗?你的女儿来看你了!你唯一的女儿啊!”</p>
她的哭喊刺破死寂,在空旷的大殿内久久回荡。</p>
水晶棺中的李承乾安静的躺着,身形枯槁如纸,曾经英气逼人的眉眼深陷,两颊凹陷得可怖。</p>
他身上的明黄龙袍失去了往日的威严,松垮地裹着嶙峋的身躯,腰间玉带也显得格外宽大,彷佛随时会滑落。</p>
那双曾指点江山丶批阅奏章的,如今只剩下一层乾枯的皮肉,紧紧贴在骨头上,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未洗净的朱砂,似是最後一道未完成的朱批。</p>
李季明望着棺中兄长,泪水决堤:“你就留下仪儿孤零零的一个人吗?哥,你看看仪儿啊,她都这麽大了,你看到了吗?”</p>
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不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割着在场每个人的心。</p>
回应她的,只有秋风穿堂而过的呜咽,和长明灯偶尔的爆鸣声。</p>
“仪儿,还有姑姑在,还有这麽多叔叔在,不怕得。”</p>
李季明强撑着精神,捧起侄女泪痕斑斑的脸,“我们家,还有很多亲戚,没关系的!以後啊,有什麽,都可以来跟姑姑。”</p>
她将綉着鸳鸯的帕子轻轻按在李璟仪脸上,那是当年她们姐妹一同绣的,如今却只剩物是人非。</p>
“姑姑把清华阁给你了。”</p>
李季明的声音哽咽,“那是姑姑和大姑姑自己做的产业,也能赚不少钱,以後啊,你的开支算是有了。”</p>
清华阁是咸阳最负盛名的服装店,承载着她们姐妹的心血与梦想,如今,她毫不犹豫地将它交给了侄女,只为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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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璟仪这才缓缓转头,望向水晶棺中的父皇。第一眼望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p>
记忆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父皇,那个会将她高高举起丶带她骑马游猎的父皇,此刻竟如此陌生。</p>
他的面容苍白如纸,眼窝深陷,颧骨突兀,嘴唇乾裂得彷佛乾涸的河床,没有一丝血色。</p>
若不是那熟悉的眉眼轮廓,她几乎无法将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父皇联系起来。</p>
颤抖的指轻轻放在棺面上,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p>
李璟仪的泪水滴落棺盖之上,却再无法唤醒那双曾充满慈爱与威严的眼睛。</p>
她忽然想起,最後一次见父皇时,他叫自己过去。</p>
那是在太极殿上。</p>
可是自己,却因为哥哥的原因,对他不满,也有些害怕,不敢去父皇的身边。</p>
父皇那时候,那种失望的眼神,李璟仪还记得。</p>
可是。她没有强求。</p>
哪知道,这就是最後一面了。</p>
她记得那天,太极殿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p>
一时间,後悔与亏欠弥漫在了她的心头。</p>
李季明从身後环抱住侄女,声音里满是释然:“仪儿,不要怪你的父皇,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p>
“这天下,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了。”她望向棺中的兄长,眼神中有着骄傲,“不论以後史书上如何记载,都改变不了,他一缔造了乾武之治。”</p>
“其实,你的父皇早就死了。”李季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死在了皇嫂去的那一天,死在了他的学生死的那一天,死在了你哥哥死的那一天。”</p>
嫂子病逝时,兄长一夜白头。</p>
最得意的学生一个接一个离去,长子叩死,兄长看着冰冷的尸体,不言不语,眼神却空洞得可怕。</p>
“死亡不可怕,仪儿。”</p>
李季明将李璟仪搂得更紧,“可是,你父皇太苦了。”</p>
“这天底下,哀大莫过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p>
她想起自己失去姐姐时的痛苦,终於懂得兄长这些年背负的沉重。</p>
那些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那些在万民面前的威严从容,不过是他用来掩盖内心伤痛的面具。</p>
“以前,你姑姑什麽也不懂,直到你大姑姑走後,才知道,你的父皇,心里到底有多苦。”</p>
李季明的泪水滴落在李璟仪的发间,“我们没有人,有资格去他。”</p>
她轻轻抚摸着侄女的头发,彷佛在安慰那个受伤的孩子,也在安慰曾经不懂事的自己。</p>
李璟仪依偎在姑姑怀中,望着棺中的父皇,终於明白,那个永远高大的身影,早已在岁月的磨砺中千疮百孔。</p>
明日,父皇将永远沉睡在乾陵,和母后哥哥一起,永永远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