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的家人很快放下活计赶过来,刚要发作,先前招呼过春娘的那位妇人抢先道:“快把你家三郎领回家去吧,多丢人呀这孩子,当着人家母女俩的面这种不中听的话,一看就是家里没管教,邻里街坊的,脸都不要了!”</p>
这妇人脾气泼辣,看起来在坊间也很站得住脚,他一发话,那孩子的爹娘就都没了话头,讷讷地嘀咕了些什么,把那泪流满面号哭不止的男孩扯回了家。</p>
春娘低声同那妇人道了声谢,拍了拍刘宝伤身上的灰,带着女儿回去,不多时,果然双捧了一碗水出来给刘宝伤喝,刘宝伤接过来一看,是香香白白、薄薄的一碗米汤,她一气儿喝完了,口舌生津,把碗还了回去,主动道:“我去你家聊天吧,我专给你女儿!”</p>
这主意也出乎春娘意料,她迟疑了一下,但想让女儿接触外界、开心一些的念头,还是压倒了种种犹豫,她点点头,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刘宝伤道谢。</p>
刘宝伤虽要专去跟春娘的女儿玩耍,但被她吸引过来的别的孩子,却也没尽兴,两下一合计,春娘干脆在自家门前支起几个凳,摆出些干果,让这些孩子在她家门前坐成一圈,继续听刘宝伤话。</p>
春娘的女儿想来也是很久没有过玩伴,乍然热闹起来,呆愣之余也欣喜溢于言表,只是仍然不怎么听她话。刘宝伤记得案卷上只她是有痴傻之症,笨一些,话晚,那都正常,可若她完全不会讲话,却不太应该,于是刘宝伤趁着玩笑的间隙,很是认真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p>
春娘在一边看着,本该下意识替女儿作答,但她显然也希望能听见女儿自己开口,是以也有几分紧张地注视着。</p>
那女孩又愣了一下,她反应很迟钝,但显然听得懂刘宝伤的意思,只是迟迟不能顺利出口。期间有孩等得不耐烦了,要抢着替她,都被刘宝伤拿表情摁了回去。</p>
女孩磕绊许久,才不太清楚地吐出两个字:“钰儿”</p>
刘宝伤追问道:“是哪个字呢?”</p>
她跟苏令瑜一起,也识了不少字,是以想试试春娘对女儿的教养到了什么程度。钰儿迟疑了一下,用指在泥地上写了那个字。</p>
那个大夫可以抛妻弃子离开,刘宝伤就断定钰儿的教养不会有他多少功劳。</p>
春娘不仅带着一个痴傻的孩子生活,还能把她教得温驯有礼,还会写自己的名字,明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孩子,刘宝伤几乎可以确定,当年带着钰儿去投河的,绝对不是春娘。</p>
或者,让钰儿落水的,不是春娘。</p>
刘宝伤看了看日头,已经开始偏移,她起身跟钰儿等人告别,纵使依依不舍,她也得去知会白玉蔷一声了。</p>
一天不到的时间,就跟这一家人有了接触,白玉蔷对这结果还算满意,刘宝伤过关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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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则如此,她心里却迟迟放不下这件事,当天就去找了苏令瑜,把原委都了。</p>
苏令瑜放下笔,略一沉吟,还是道:“等十五。”</p>
有卷宗记录在,她当然可以顺藤摸瓜,现在就把那大夫找出来。但这样总归不够万全,既然此事很有可能跟李治的头风病有些关系,她就力求一击必中。</p>
有她拿主意,刘宝伤也安心下来,之后白玉蔷那头却似忽然没了动静,就这么等到了这月十五,恰是元宵节,百姓家都忙活着,苏令瑜从前一天,就跟白玉蔷借了些人,盯着那民坊的动静,今早传来消息,那大夫进民坊了。</p>
苏令瑜前几天就在想,要怎样走这个官府的流程,才能顺理成章由她出面去查这桩事,但她光是思考了一下其中的弯绕和可能消耗的时间,就果断放弃了这个路子。</p>
她直接让白玉蔷的人,去把那大夫扣下,报进宫,再由太平公主代武媚批复,点她出面处理。</p>
白玉蔷这暗探头子新官上任,也是不用白不用,如此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p>
这大夫叫许岿,并非长安人士,五年前到此就开始聚集头风病患施药,期间又出现妻女投河这么一档子事,没鬼才是有鬼。白玉蔷的人在他开始布药时,把人当场按下了,场面和苏令瑜所料相差不多,那平房里架着药锅熬煮汤药,也不分症状区别,去了的每人一碗,便是当月的药量。</p>
这当然是不对的,哪有大夫连症都不辨,一个方子熬出来的药给所有人用的?哪怕这都是头风病人也行不通。</p>
若要是庸医误人,这许岿却也不是寻常大夫,他在长安虽然名不见经传,但苏令瑜略一探听,便知此人在他的老家行医时颇有几分名气,算是当地治头风病症最好的大夫之一,他不可能连方子都不知道怎么开。而把今日他给病患用的药取来验方,他用药的配伍和剂量更是匪夷所思。</p>
跟白玉蔷先前看着药渣做的推断基本一样,他的方子,首先剂量很重,用了不少虎狼之药,配伍凶险,还掺进了类似麻沸散的止痛安神的方子,是一副怎么看都不能用的药方,那些病患还好只是每月服用一次,否则别病愈,不恶化都是运气好。</p>
苏令瑜药理通得不多,把验出来的方子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只觉这方子虽离奇,却也不见得是完全不奏效,但这么贸贸然的用下去,却很显然是没把那些百姓的病况放在心上。她起了个念头,一边提审许岿,一边把这方子誊抄一份,让人送进宫里。</p>
这许岿很沉得住气,至今没几句实话,只这是他研制的方子,可以克制头风,别的无可奉告。</p>
他做的这些事,确实都是自掏腰包,且至今没闹出过人命,在法理上拿不住他什么错。苏令瑜把热水注入茶盏,垂着眼睫,淡淡然将话锋一转。</p>
“那我们三年前,你女儿落水的事情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