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信仰轰然坍塌，他埋于心头深处的沉疴隐隐有萌芽繁盛之势。</p>
他那时问定王：“你既然生下我，为何又不管我？我娘也是你的妾，为何其他妾室的孩子都能在这王府活得好好的，为何我就不能？”</p>
他还有些话没。</p>
比如：为何哪怕是到了今天，你依旧连一个眼神，甚至相认都不屑给我？</p>
定王冷笑了一声，高高在上地答：“你娘可不是我的妾，她只是个通房丫鬟。”</p>
脸上神情淡漠，像是这人丝毫与他无关。</p>
“通房丫鬟都抬举她了，她不过是心术不正、想靠本王上位的一个势利眼！”</p>
他不喜欢他娘，甚至是厌恶，极度的厌恶。</p>
他那时才知，原来定王府的所有妾室，都是朝中人送给他的美人，他不能婉拒，所以才留在府里。</p>
但他母亲，只是个粗使丫鬟。</p>
那些美人入府，有运气好的，就宠幸一两次，能得个孩子。运气不好的，在里面等到老死。</p>
他所有的好，都给了王妃、长阳郡主，以及世子。</p>
过了会儿，那定王像是想起来什么，问他：“你叫什么？”</p>
心头闪过一抹期待与欣喜，他以为他终要承认与他的关系了。</p>
眼眸晶亮地答：“姜少昭，我叫姜少昭！”</p>
他没有江远风这个名字，因为那是曾经恨他时，自己胡乱起的一个。</p>
他姓姜，与他一个姓氏。</p>
眼前一身鸦青色簇金赤色云锦蟒袍的男人忽地嗤笑了一声，轻蔑而冷淡：“那你改个姓吧！今日，我就当你没来过。”</p>
罢，拂袖而去。</p>
下人将他请出了定王府，他又站在四岁时跪过的门外，望着雕锦华楼，望着勋贵高门，胸口沸腾出再也压制不了的怒意。</p>
那一刻，他好恨！</p>
恨的灵魂都被撕扯。</p>
这人分明凌辱了他母亲，所以有了他，结果现在却翻脸无情，连个姓氏都像是玷辱了他。</p>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p>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就是这样欺凌老百姓？</p>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重新回了神门。</p>
装作放下了一切的样子。</p>
而实际上，那些仇恨的焰火，烧得更旺了。</p>
陆旋一盘点心已经吃完，沉沉望着他问：“后来呢？”</p>
“后来的事，你们就知道了。”</p>
他敛眉笑了笑，似是极为自嘲：“老门主过世，临死前让你娘杀了我。”</p>
“我山穷水尽，已经在生死边缘。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娘，他是我贫瘠人生中，唯一盛放的解语花。结果老门主，却让她杀了我。”</p>
陆旋蹙眉反驳：“可是她没杀你！”</p>
江远风笑了笑，“是，她的确没杀我。可是从那之后，她待我，便与以往不同了。”</p>
陆旋想了想，“因为你用玄术在外杀了那对母子，应该是被她感应到了。”</p>
江远风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你为何知道？”</p>
陆旋嗤笑，“因为她是我娘，我了解她。”</p>
想着她是重生而来，不定的确与云浔有过一些接触，江远风点点头，只叹息一声，“是，但我当时不知。这些，都是后来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的事情后，她才与我清楚的。”</p>
“她当时对你杀人不满，但去陇川渡魂，却依旧带了你同行。你难道就不应该好好对待她吗？”</p>
“我难道不想吗？我比谁都想！”江远风压制不住内心情绪，忽然低吼了一声。</p>
年迈的眸子通红，他泛出难得的一抹悔色，“可是她选择了陆凌川，一个一天都没在她身边出现过的陌生男人！”</p>
“那个人是你爹，我知道你定要帮他讲话，他的确出生勋贵，又是赫赫有名的神武大将军，出身功名都强过我。可是那个人在她身上花的时间那般少，成日都在战场，哪比得过已经陪了她十几年的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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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却愿意为了那样一个不过短短数日之缘的男人，放弃我与她之间的情意，转头嫁与他为妻！我本以为她该有所不同，没想到也那般肤浅，只靠出身和背景便奋不顾身地选择了他！”</p>
看江远风激动，陆旋也带了气：“你与她有情意就有情意？在我母亲眼里，你只是她从到大的玩伴，你们只是同门师姐和师弟的关系！”</p>
“她的有缘人本就是我爹，是你认不清自己的位置，非得要从中作梗！”</p>
陆旋的话震荡在偌大的偏厅，引得江远风激动的神情似是凝固了一瞬。</p>
半晌，他怔怔问她：“你什么？有缘人？”</p>
陆旋上下打量他两眼，带着几分警惕与诧异，“神门门主，都有自己命定的有缘人，你不会不知道吧？”</p>
又愣怔了好一会儿，江远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命定，又是命定！有缘人，哈哈哈哈”</p>
他大笑着，但脸上的泪却如傍晚的潮汐，一浪高过一浪，在烛火的照耀下，蜡黄干皱的老脸湿润亮堂。</p>
“原来原来，竟是命定！”</p>
“又是命，我又输给了命！哈哈哈”</p>
他用力压抑着自己的泪水，好似被陆旋和姜行瞧见他的软弱，像是什么要命的事情。</p>
好一会儿，他才道：“曾经我以为，只要我有了比陆凌川还大的权势、地位，她一定会愿意回到我身边。”</p>
“但我一无所有，若是自己慢慢积累，她早就与陆凌川举案齐眉了。所以我后面又回了定王府一次，本来是想挑明与定王做个交易，他给予我名利，我就可以有会与云浔在一起，此后我与定王府的恩怨一笔勾销。”</p>
他落寞冷笑，“结果，他却依旧没答应我。”</p>
姜行凝眸，“所以那一次，你便将定王府满门给杀了？”</p>
瞥了姜行一眼，江远风笑了，“看来王爷还是不了解我。我怎么可能在那时候杀他满门？我与定王府身份势力悬殊那般大，那时候杀了，没有能力善后，还不是会将自己搭进去！”</p>
“噢”姜行恍然，“难怪你十五年前才去屠杀定王府。因为那时候，你才有了抹去一切痕迹的权利。”</p>
他看向陆旋，“其实十九年前，生你的那晚，我就在那旁边守着，害怕她出什么意外。那时候我就在想，总有一天，等我有了那高不可攀的一切，我就去找她。那时候，哪怕她要带着你一起来，我都心甘情愿。”</p>
“于是我精心筹谋四年，十五年前，我终于和牛三儿一起安定了朝堂内外，终于肃清了所有别有用心、对我不起之人，我大仇得报，我翻弄朝堂，我只剩光明坦途等着与她携！”</p>
他停了一瞬，又低低笑了起来，长长叹息一声。</p>
“可是我去找她，却发现她死了。“</p>
“她竟然已经死了哈哈哈”</p>
他咆哮一声，“可是她怎么能死，她是神门门主，门主定然是像你这样，怎么杀都杀不死的，不是吗？！她怎么能那般脆弱？！”</p>
身边烛影晃动，点点雾气在黑沉沉的天幕下清晰地翻飞涌动，于窗边逡巡徘徊，却始终无法靠近屋内。</p>
似尘埃，似众生，似逃不出的命运。</p>
看他发怒狂躁的样子，陆旋冷静地咽下一口茶水，神色微凉。</p>
“那现在呢？”她问。</p>
江远风摇摇头，用衣袖擦了下鼻涕，缓缓坐下。</p>
“现在不行了。”</p>
他道：“你长得太像你父亲，让人看了讨厌。”</p>
“我的不是这个。”</p>
江远风笑了笑，点头：“你比我懂她。方才你，一切是命定。所以我知道，我输了。”</p>
“这江山，这高位，这翻云覆雨的朝堂权势，这权倾天下的名利滋味。原来，她并不想要。”</p>
姜行只觉得这一场有些唏嘘。</p>
他挑眉看向他：“所以你当初对付沈渊词，便是因为长阳郡主依旧活在世上？”</p>
江远风看着自己的掌心，声音低沉，“对，也不对。”</p>
“我喜欢看他们在我掌心忙脚乱，喜欢我轻微一动便能挑起他们生活的轩然大波。只是这样的事，最初时觉得有意思。但时间一久，就索然无味了。”</p>
他掀起眼皮看向陆旋，“所以你当初帮他们出谋划策，让他重回翰林院，我也没有加以阻拦。不然，我是可以让他死的。”</p>
姜行点点头，“那，你可想见见长阳郡主？你杀了定王府满门，她口中的你和你母亲的事情，却并非你口中的这般。”</p>
江远风蓦地顿住，侧眸紧紧盯着姜行，“并非我口中这般？”</p>
想了一会儿，他叹息般地摇头，“算了，就不见她了。我与她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之前每一次去沈府，都要按捺住自己将她杀了的冲动。太累了”</p>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她是怎么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