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元春如履薄冰，贾府冰上滑</p>
“你来看看，朕这一身衣着如何”</p>
坤宁宫中，隆祐帝立在一面铜镜前，摆弄起衣襟褶皱，侧身比量着。</p>
皇后盈盈上前，侍立在旁，对镜看了看，垂首轻笑道：“陛下容颜如旧，神武不凡，怎还拘泥于此等事了”</p>
一面搭着话，皇后一面绕到隆祐帝的身后，为他抚平身后的衣袍，以正冠服。</p>
隆祐帝微微叹息，“还记得，岳凌南下之时，朕还未登基为帝。时过境迁，已历八载，还是朕初次以天子的身份接见他。”</p>
“这一路北归，他见过运河两岸的黎民百姓，再回到京城坊市间也少不了留心民生之事。”</p>
“朕连年殚精竭力，处置政事，京畿百姓，太平长安，自恃做得不错。他多次保驾有功，助朕登大宝之位，朕倒是更想听听他如何看待的。”</p>
皇后又绕到了另一侧，望着镜中隆祐帝板出的天子威严，笑笑道：“所以，陛下是心里紧张了担心岳凌回来一堆不足之处”</p>
隆祐帝也随之笑道：“这倒也不尽然。人都是愿意听赞扬的，只不过自从朕登基称帝以后，百官面见之时，难有人当面驳斥朕的意思。朕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恭谨，却总是听不到真话。”</p>
“真话”</p>
皇后悠悠重复。</p>
隆祐帝摇头，踱出几步，又道：“非是真话，当是全话。常人会挑利于己的来，并非告知朕全貌，也算是人之常情了。”</p>
“每每在太和殿上，朕总觉得离百官虽只有几步之遥，但这几步是走不到头的距离，如海面般广袤。”</p>
“若岳凌回来能多些外面的实况，朕倒也期待。可若他不了，朕”</p>
隆祐帝叹了口气，没再继续下去，只是眼里流露出了些许失望之色。</p>
皇后又追来了身前，宽慰道：“依臣妾看，陛下担忧这八年风雨打磨了岳凌的棱角，使其融入官场，与旁人无异。不如想想，他立下汗马功劳，风光无限，回京更担心陛下变了。”</p>
隆祐帝捋着胡须笑道：“朕变了吗”</p>
皇后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变了。”</p>
隆祐帝微微瞪眼，讶异道：“何处变了”</p>
皇后努了努嘴，“岳凌入京便听闻陛下纳妃的消息，难道会不觉得陛下变了”</p>
隆祐帝绷着的一口气，霎时间松了出来，不由得摊开双，搂住了皇后的肩头，惹得周遭宫女尽皆背过身去，面向了墙壁。</p>
“你不是答应朕了，不再计较此事了吗”</p>
隆祐帝一脸愁容。</p>
当初是皇后提议要纳妾，隆祐帝还百般推辞，后来也想到了一些好处，也能给皇后一个交代，没成想答应下来之后，隔三差五，皇后就要将此事当旧账翻出来一遍，惹得隆祐帝心生愧意。</p>
隆祐帝凑近来哄，皇后脸上的不悦即刻消散，捂嘴笑道：“陛下和臣妾都是多大岁数的人了，臣妾难道还会一直记挂此事不过，陛下是真的变了，至少这鬓间生了华发，久疏战阵，髀肉复生，当该知晓不是事事都得亲力亲为了。”</p>
“恰好，岳凌在外历练归来，去问问他吧。”</p>
隆祐帝挽起衣袖，攥拳看了看臂上已松散的肌肉，暗暗摇了摇头，便往门外走着。</p>
“好，朕先出去了。”</p>
皇后又道：“怎得这个时辰就去了船到京城还得晌午呢吧”</p>
隆祐帝回首道：“朕去宫门处等他。”</p>
背影渐渐消散不见，皇后也收回了目光，环顾四周，尽是噤若寒蝉的宫女，垂首等候差遣。</p>
复往内行了几步，便见得侍立在檀椅之后的贾元春，皇后缓和着语气道：“如今，你也不算是本宫宫中的女使了，何必日日都来这边伺候”</p>
此时，贾元春满脑还是方才隆祐帝和皇后之间的对话。</p>
内容真是将她吓得不轻，根本回不过神来。</p>
安京侯是天子近臣，受陛下恩宠，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但贾元春没想到是受宠到这种程度。</p>
隆祐帝问政大臣，也要问政于年纪轻轻的安京侯。</p>
更是还在意，登基时岳凌不在的遗憾，为此不惜亲往宣武门迎接。</p>
这哪里是恩宠，简直是隆宠，哪怕立了太子，或许都没有这种礼遇。</p>
再一想，从贾府中曾传来的消息，贾母对安京侯不喜，贾宝玉几次惹安京侯发怒，唯有两位老公爷在时，才抚平了这些事，贾元春就感觉脑中天旋地转，近乎要晕倒。</p>
这回安京侯顶着荣耀归来，是贾府所仰望的存在，就算不能攀上交情，也不该招惹，这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p>
毕竟如今，她虽有妃嫔之名，但在皇后面前，还是以宫女自居，以求安稳。</p>
“不行，他们并非是个安生的，得速速送回一封家书，告知他们千万不要随意与安京侯府攀交，更不要招惹，否则贾家危矣。”</p>
正如此念着，又听皇后唤道：“贤德妃本宫在与你话呢。”</p>
身边的宫女赶忙用肘顶了顶，贾元春如梦初醒，赶忙拜倒行礼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p>
皇后俯身将其扶起，轻拍着掌心安抚，道：“贤德妃，本宫曾过多少次了，你并非普通宫女，怎可行如此繁礼，有失身份。”</p>
“而且，本宫难道是什么尖酸刻薄的人吗让你如此害怕”</p>
贾元春喉咙微动，连连摇头道：“不是，皇后娘娘仁厚宽和、体恤下人，是奴婢有错。”</p>
皇后摇头道：“非是错事，吧，刚刚在想什么事”</p>
望着贾元春垂睫时如雾锁寒江，抬眼处恰雪霁云开，顾盼间烨烨生辉的模样，皇后便惋惜了几分。</p>
如此样貌，又乖巧懂事的姑娘，实不该生在荣国府那个是非之地。</p>
“回皇后娘娘的话，前不久家里曾寄来书信，奴婢一时走神，在想家里的事。”</p>
本想纠正贾元春，不必再自称奴婢，但皇后还是没再开口，她有这份自知，是她的聪慧，便转而接口道：“原是家事，可是府中老封君的身子不佳”</p>
贾元春颔首，“是有此事。”</p>
皇后抬眼，往月洞窗外瞧了瞧，叹道：“春去秋来，皆有此时。不过，定下了封号之后，你也该能回去省亲了，到时候和家人团聚，陪陪家里人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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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谢过皇后娘娘恩典。”</p>
皇后转身要回房中歇息，才迈出一步，却又转回身来，将要上前搀扶的贾元春唬了一跳。</p>
“皇后娘娘可还有吩咐”</p>
皇后思忖着问道：“你可知你荣国府上与安京侯有情谊”</p>
贾元春一怔，垂首恭谨道：“奴婢不知详细。”</p>
皇后又解释道：“你岂不闻荣国府上老公爷，是被安京侯所救，捡回一条性命。宁国府上更是在安京侯麾下戴罪立功，才又重获爵位。没有这份恩情，贾家或许早就抄家了。”</p>
贾元春心底震撼不已，她自幼入宫，在老公爷死后被封女使，还以为陛下恩宠贾家，没想到之前还有这份原因在。</p>
更要命的是，贾府中人竟然无人告知过她。</p>
她在宫中身为最卑贱的宫女，本就听不到外界的消息，家里人竟还将她的眼睛和耳蒙住了，这不由得让她更笃定了方才的念头，而且更忧心起家里的事来。</p>
看贾元春不作回答，颤巍巍的模样，皇后便知了答案，由此不由得皱眉道：“此事贾府都无人与你只会过吗倒还真是些薄情寡义的。”</p>
此言一出，周遭宫女都投来了怜悯的目光。</p>
往往家人在外得势，不一定能帮到自己，可要是失势，那第一个连累的便是她们这些在皇宫做宫女的。</p>
皇后都作出了如此评价，贾元春便是得了妃嫔之位，也无法安生。</p>
贾元春再次慌忙拜倒：“奴婢，奴婢一定去信问个清楚。”</p>
皇后这番没去搀扶，而是语气冷淡了几分，叮嘱道：“你也是宫里的人，陛下身边的一些事，总是能听得见的。若是想要家中安生，那便得用心做些事，别等酿出祸端来，烧到你的身上。”</p>
“陛下不能即刻将贾府的人都唤来身边，可是能唤你。”</p>
贾元春额头贴地，冷汗直流，虚弱应道：“奴婢谨遵皇后教诲。”</p>
皇后垂首望了眼，想要再提点几句话。</p>
毕竟林如海的眼光更为毒辣，早早就将岳凌当做了女婿，以为朝堂臂助。而荣老国公的眼光同样不差，榜下捉婿捉得了四世列侯、清贵之家的女婿林如海，简直如同一脉相承。</p>
凭借这份关系，贾府也有能在大浪之中屹立不倒的会。</p>
但周遭人多眼杂，皇后不好讲得太过通俗，量贾元春的才智，应当也能想到这一层，便不与再啰嗦了。</p>
轻声叹息，皇后转身慢步回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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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停！”</p>
马缰嘞在马口中，传出阵阵嘶鸣声，安京侯府的车队陡然止步。</p>
车夫面染嗔怒，提起马鞭，指着下方的人怒道：“大胆！瞎了眼的孽障，敢拦安京侯府的车架！”</p>
贾芸也顺势起身，走了下马车，仔细看了几眼，才分辨出是荣国府二太太王夫人亲至，在这街口守候。</p>
安京侯府和荣国府是京城的两个方向，一个东城，一个西城，本就不是同路，出现在此处，恐怕也是没有别的原因了。</p>
贾芸片刻醒悟过来，作揖行礼，还是确认道：“二太太，您在此处是”</p>
由左右奴婢搀扶的王夫人，拍了拍胸口，深吸几口气。</p>
方才她也被马匹惊得不轻，没想到安京侯府连马匹也这般烈，稳住身形之后，和颜悦色道：“是四房的芸哥儿吧许多年不见，也成熟稳重了多了，男子还是该在外面闯一闯。”</p>
“太太过奖了。”</p>
王夫人又道：“我在此处本也没别的事，是想请林姑娘去府里坐坐。一是，府中的姊妹们颇为想念，忆得闺房之乐，当是想来面请的，只是她们不方便露面，只能由我这操劳的身子来了。”</p>
“二是，老祖宗也想念外孙女，前一次回京还去府上坐了坐，不是吗”</p>
“三是，我家老爷也想问一问妹婿如海的近况，听也该领差遣回京了”</p>
王夫人这些客气话，当然不是给贾芸听的，是给车架中的林黛玉听。</p>
每一句，便停顿几息，抬眼向上看一看。</p>
车中没有反应，才又编出下一个理由。</p>
终于到第三个的时候，车内有了反应。</p>
轿帘从里面打起，林黛玉探出身子来，与王夫人福了一礼，道：“玉儿见过舅母，舟车劳顿，原想回去歇息。但舅舅舅母有请，玉儿也不好不从。临行前，爹爹也叮嘱了很多，能代爹爹在祖父面前烧香祭奠，也是我所愿。”</p>
“舅母请，我们一同去荣国府。”</p>
林黛玉抬邀请王夫人上来坐，王夫人摆摆客气道：“不必不必，这旁是贾府的轿子，便由我来带林姑娘回去，老祖宗见了姑娘定会高兴。”</p>
林黛玉微微颔首，又向里面唤道：“晴雯，你来同马夫驾车。”</p>
“芸管家，还请你将行李先带回安京侯府，堆迭在庭院中即刻，待我们回去再分行李。”</p>
贾芸作揖行礼，“分内之事，林姑娘照顾好自己，若有事可传讯来府上。”</p>
林黛玉轻轻点头，便就回了车架中。</p>
见到晴雯与林黛玉交替出来，王夫人布满褶皱的脸上忽得抽了抽，真没想到这个被贾家的赶走的狐媚子，一朝得势竟进了安京侯府。</p>
瞥见王夫人，晴雯也心有戚戚，但又念着如今她可是安京侯府的丫鬟，就算真气着了王夫人，她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便也不打招呼，佯装不见，傲气的挺起了胸膛，一屁股坐到了马匹后的蒲团上。</p>
见这人得势的模样，王夫人咬了咬牙，冷哼了声，翻身回了自己的轿内。</p>
“这没面皮的东西，在府邸里就靠那一身狐皮带坏府里的哥儿，给她赶出去了，反倒成就了她，又卖颜色到安京侯府上。”</p>
“他岳凌的传闻果真不假，好色到腥的臊的都往府里带，玉儿也不嫌脏。”</p>
大丫鬟玉钏本知王夫人在此久候多有不喜，又见了原是贾家赶出去，让其自生自灭的晴雯，如今过得更是个滋润，便更知道王夫人此刻是火冒三丈了。</p>
颤巍巍的打起轿帘，玉钏唯唯诺诺的问道：“太太，我们回去吧”</p>
王夫人开口啐道：“回去！不回去你想去哪也想出去卖皮囊”</p>
“一个个贱骨头，到哪里都是贱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