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红药凝神听它们话。一边听，一边从充满烟火气的用词中，提炼讯息，重新整合。</p>
她一向喜欢思考时咀嚼点苦味的东西（通常是草梗，因为随处可见，且免费。），但今天没有。</p>
因为眼跟前这场仗，是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极可能是最后一战。</p>
她曾千百次预见自己的死法，只不过，在想象的场景中，总少不了一只，或一群妖物的参与。</p>
那时怎么也不敢想，人生之决战，是跟一群天师作对。</p>
‘哈，人想不到的事情多了，难道有谁能想到世上有这倒了大霉的地方么？’</p>
又瞥一眼身边几个混血，微微无奈，心里也有些触动。</p>
本来，她心底对这些非人非妖的东西，是警惕大于同情，防备甚于怜悯的。她毕竟见过它们吃人。</p>
但是，现在，她的确需要帮，它们的存在，也的确给她提供极大的便利。</p>
厨子和海鲜甚至提出：它们可以把那些人拖入墙壁，也算一餐——</p>
话还没完，即看清戚红药的神情，吓得齐齐噤声，闭嘴。</p>
“人，不，吃，人。你们记住，记牢，死不可忘。”她吐字，像喷出一枚枚钉子。</p>
她的，正死死掐住厨子的肩头，如果不是因为指甲短，必然见血。</p>
“我知道你比它们聪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比它们聪明，我不在乎。但你应该知道也必须知道一件事：有一天，你们或可离开这里，去到真正的人间，那时候，你们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要给任何人发现身份——不要杀人，不要吃人。”</p>
她微不可察的顿了一顿，终究没有出“不要伤人”四个字。</p>
没有不伤人的人。</p>
也没有不会受伤的人。</p>
即便是她。</p>
——她有这么一个看起来受凌迟碎剐也能恢复如初的能力，很多人都羡慕、嫉妒。但是，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恢复如初”。</p>
正如一个碎过的花瓶，经艺人修复好，大家左看右看，毫无破绽，便击掌赞叹，巧夺天工。</p>
没有一个人知道，这花瓶碎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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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花瓶知道。</p>
它内里的一些结构，是不一样了，只是人眼看不出而已。</p>
她历经一场大战后，伤口不见，可是，她知道鹰的利爪刺入心脏是什么感觉；知道狼的獠牙在脖颈处撕扯，是多大力度；知道腿给人截断后，试图站起那一刻，有多么无助。</p>
她记得躺在泥坑中看妖物分食自己的感觉；记得被同伴狠狠一推，跌入陷阱的时刻；记得拼尽全力也无法挽救人命，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瞬间。</p>
可是，她没办法指着自己身上的某处伤疤，告诉大家，这是某场战斗留下的纪念，那一次有多么惨烈，那一刻，她处境有多么冒险，多么英勇——</p>
别人可以这样，她不成。因为，她每次出现在人前，看来都并无大碍。</p>
她看起来，一直那么完好，所以仿佛不很有资格诉苦。</p>
戚红药告诉自己，与不，影响不大，何必把那些血淋淋的经历挂在嘴边，让人惊呼一声：哇，你竟受了这么大的罪！</p>
何必呢？她听完，心里又能好过到哪儿去！</p>
她一向觉得，人是很难彼此理解的，就算你把自己的经历，掏心掏肺讲述一遍，大家也只听个皮儿，听个壳儿。</p>
此刻，万俟云螭虽然就在她的身侧，可是，她心底还是有种天地空旷的寂寞。</p>
人们可以爱到舍生忘死，彼此却并不完全相知。</p>
——也许，正因为“不知”，才会爱得那样剧烈。</p>
大家只展现最好最美的那一面，你外观偶尔有些“瑕疵”，也似乎成为点缀，丑都丑得可爱。</p>
朦胧的东西，总是更美些。</p>
戚红药抬头，看着一只返回的混血，它左脚缺失了半截，血还在涌，有三四个混血围拢过去，它们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拍拍它的背，抚弄抚弄头发，表示关心。</p>
真是非常笨拙的表达方式，但在人的脸上，很少看见那么纯粹的担忧。</p>
那断了腿的混血，竟然在笑，一紧紧攥住个什么东西，那玩儿意吱哇乱叫，好像一条貂？</p>
攥得虽紧，也只是怕它跑了，心地控制力量，没有危及那大耗子的性命，但它的，给貂抓咬得鲜血淋漓，它也并不在意，轻轻抚着貂的脖颈，聚精会神，嘴里“嘘，嘘”的，像水壶开了似的。</p>
戚红药看了半晌，才发觉，它可能是在模仿人打呼哨。</p>
地上乱七八糟，堆了很多零碎，一眼望去，都是追踪工具，只不过刚及发出投出掷出放出，就给墙壁里地面下的一只只臂截停住，送到她这处——从某个角度来，这些工具，也算完成使命，真的到达目标跟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