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大章，求月票）</p>
文华殿，御案前。</p>
李太后缓缓站起，转身看向张居正。</p>
“张阁老，此书乃是在皇帝枕下发现，是谁献给皇帝，我来查，但接下来如何教育皇帝，便交于张阁老与诸位日讲官了！”</p>
“臣遵命！”张居正郑重道，与一众日讲官躬身拱。</p>
随即，李太后便离开了。</p>
一众日讲官围到御案前，负责君前记注的沈念也迅速凑过去，终于看清了书册的真容。</p>
书名是：武王讨伐平话，一本最初刊行于元代的神魔话本。</p>
撕去的那一页纸。</p>
则是一幅名为“妲己化狐”的插图。</p>
图上是一个身穿长裙、姿态甚是妖娆的女子，其后面还竖着九根毛茸茸的尾巴。</p>
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等一众日讲官都是倒吸一口凉气。</p>
这类话本，在民间书摊近乎泛滥。</p>
但绝不应出现在万历的眼前。</p>
此书悖逆儒家论理观念，佛教、道教、神怪色彩明显。</p>
更是有大量展现妲己妖媚、纣王荒淫无度的露骨描写，不但文字细腻，还有栩栩如生的插画。</p>
大明皇帝怎能翻阅此等低俗肮脏的书籍！</p>
沈念则是长呼一口气，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些。</p>
他还以为万历看的是“那个”。</p>
不过依照万历的年龄，既然已翻阅起了这类街头闲书，距离偷偷看“那个”也就不远了。</p>
张居正面色阴沉，轻捋长须。</p>
“今年陛下被罚跪多次，再罚已难有惩戒之效，诸位都想一想，此事该如何解，接下来，咱们又该如何教”</p>
日讲官陈经邦率先开口道：“下官建议，自明日起，更改日讲书目，将礼记大学衍义皇明祖训作为重点，为陛下阐述修身与治国之关系、令其自省。”</p>
“下官建议，应对献书者严惩，并对禁中严查，彻底断绝陛下阅读此类街头俗物的会！”</p>
“下官建议，应令陛下写罪己诏，此等劣行，必须立即禁止，让他感到可耻，不然以后从他的枕下，不知会翻出来什么书呢”</p>
“罪己诏不妥！此事不能闹得如此严重，不然丢的是咱们这些日讲官的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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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讲官们各抒己见，认真讨论起来。</p>
沈念站在不远处，并未参与其中。</p>
对待青少年学子出现这种情况，他是有经验的，但他不确定自己的方式，当下众日讲官能不能接受。</p>
他安静地站着，只想做一个倾听者。</p>
虽然沈念也是日讲官。</p>
但他官职最低，今日做的又是君前记注的差事，冒然发言，略显不当。</p>
眨眼间，一刻钟过去了。</p>
张居正听着众日讲官的讨论，阴沉的脸色始终没有得到缓解。</p>
众人所言，他也都想过，但皆不能解决此次的问题。</p>
别人可能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p>
但张居正明显感觉到——</p>
随着万历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叛逆，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p>
有时看似乖巧。</p>
实则是在人前表演，背后依旧我行我素。</p>
这次藏的是民间闲书，下次没准儿还会做出更离谱的事情。</p>
此次被发现，重惩他之后，万历表面上是惭悔，实际上大概率会想出更隐蔽的方式藏书看书。</p>
这才是张居正最担心的。</p>
他不想耗费大量心力与万历斗智斗勇，而是想有一种方式，能让万历减少叛逆，不与他对着干。</p>
当下。</p>
他公务繁忙，不可能事无巨细。</p>
李太后对万历的掌控又非常有限，不然不可能此书都放在万历的枕下了，才被发现。</p>
至于冯保，他攀附的是万历。</p>
有时即使万历做了出格之事，只要前者尽兴，他便睁一眼闭一只眼。</p>
若出了差错，也不过是有名太监出来顶罪罢了。</p>
冯保为的是，日后皇帝亲政掌权后，他依然受宠，依然能被厚待。</p>
此外。</p>
宫内的一些宦官、宫女、侍卫也明白这点儿，故而敢冒着风险投其所好。</p>
这些情况，张居正都非常清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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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众日讲官商量出了两种解决思路。</p>
其一，轻惩。</p>
即在以后的经筵日讲上，加强万历的礼法教育，令其经常自省，逐渐认识到错误。</p>
其二，重罚。</p>
令其写罪己诏，并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发誓绝对不再做此等叛逆之举，使得万历心生畏惧。</p>
张居正听完后，不由得摇头。</p>
“日讲礼，惩罚太轻，根本不足以惩戒陛下；至于罪己诏，惩罚太重且一旦用过几次后，陛下可能就不在乎了！”</p>
顿时。</p>
众日讲官都面露无奈，不知到底该如何解决此事。</p>
突然，张居正注意到了不远处站着的沈念。</p>
“沈念，你可有别的想法”</p>
沈念犹豫了一下，道：“阁老，我的方式较为另类，我讲一讲，诸位若能接受便接受，若不能，就当我没！”</p>
“。”</p>
沈念道：“首先，我觉得皇太后应向陛下致歉。”</p>
大明官员多尊称李太后为：皇太后，奏疏上更是称其为：慈圣皇太后。</p>
唰！</p>
一众日讲官都看向沈念，这个发言确实有些另类。</p>
沈念缓了缓，挺起胸膛。</p>
“下官以为，皇太后搜查陛下私寝，甚是不当。”</p>
“不但无法做到令陛下不敢有任何不礼之举，反而会使得陛下想尽一切办法私藏更多物品，做更多隐蔽之事，还会与皇太后日益疏远，甚至做任何事情都不愿据实禀报！”</p>
“皇太后若想让陛下听从管教，必须相信陛下，为陛下的生活留下一些自由的空间，此类暗自搜查之事，不宜再做。”</p>
张居正认可地点了点头。</p>
他已经感受到了万历对他的疏远。</p>
去年，万历喊“先生、元辅”，他感受到的是师生之谊的温暖，但当下他感受到的更多是客气，是规矩。</p>
“其次，下官以为堵不如疏，疏不如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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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正值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年龄，他日日听讲正史，自然对这类没见过的街头闲书更加向往。”</p>
“下官以为，与其他私下看，不如引导着他看。”</p>
“我们可以将民间街头的医卜、画像曲本等都拿到陛区别，讲它们在街头书摊畅销的历史原因，这类闲书，虽不能经世致用，但调剂一下陛下的课业还是可行的。”</p>
“我们引导着陛下去看，他反而不会沉迷；若一直阻拦他，待他亲政之后，没准儿会变本加厉地阅读此类书籍，以弥补曾经年少时的缺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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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刚完，日讲官申时行便站了出来。</p>
“荒缪！令皇太后致歉荒缪，引导陛下阅读这类俗物更是荒谬！”</p>
“是啊，陛下怎能看这类书籍”日讲官王家屏补充道。</p>
“此乃人之常情！”沈念道。</p>
“人之常情那陛下若因看此类书籍，进而喜欢看一些更加恶臭的，我们难道还要为其翻阅，纵容他看！”王家屏瞪着眼睛质问沈念。</p>
这里。</p>
也只有沈念比王家屏的官职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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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侍读学士申时行反驳沈念，沈念也就不辩驳了，但面对修撰王家屏，沈念还是要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完整的。</p>
“何为恶臭之书涉及神魔、情欲就是恶臭之书陛下目前这个年龄，想看此类书籍，实属正常，这与道德品行无关，与是否学过圣人典籍无关，是每个人人生必须经历的一部分！”</p>
“当下不让他看，阻拦他看，若日后陛下对此产生厌倦，影响以后纳妃生子，这个责任谁来能承担！”</p>
“我们当下的任务不是让陛下认错，而是让陛下明白他在做什么，让他明白这些闲书的价值是什么，圣人典籍的价值是什么，我们引导着他，给他一些自由，陛下不会那么累，我们也不会那么累！”</p>
王家屏正欲继续话，一旁的翰林学士马自强突然悠悠道：“诸位，你们年轻时没看过这类街头闲书吗”</p>
此话一出，殿内安静了。</p>
若没看过，那刚才大家看过书皮便称此书为街头闲物，显然有问题。</p>
称年轻时看过，还能用年轻时莽撞好奇来遮掩。</p>
若称长大成人后看过，那就是与街头俗物为伍了。</p>
顿时，无人敢站出来搭话。</p>
王家屏迅速低下脑袋，害怕马自强追问他。</p>
殿内安静了约有数息后。</p>
张四维开口道：“若这样做，谁能去服皇太后向陛下致歉谁又敢将这么一堆闲书放在陛骂的！”</p>
此话完，众人都看向张居正。</p>
张居正是首辅。</p>
若将皇帝教成了贤君，他是头功；若将皇帝教坏，那他自然也是首犯。</p>
此事，还是需要张居正来拿主意。</p>
张居正想了想，道：“我们的任务是将陛下教成一位贤君，而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当下别无良策，我觉得可以一试。”</p>
“我去服皇太后，至于如何引导陛下了解此类街头闲书，我们轮流来做，首次我与沈检讨来引导，先看效果如何！”</p>
“另外，此事不可声张，陛下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天下人，我们知晓即可。”</p>
“下官明白！”当即，诸官退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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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半个时辰后。</p>
李太后、张居正、冯保三人出现在文华殿偏殿。</p>
张居正将沈念的想法讲了出来。</p>
“太后，自今年年初始，陛下便有叛逆之态，我们一直压抑他，对他的成长反而不利，不如换种方式疏导，在一众日讲官的建议下，我们希望”</p>
李太后听过张居正的计策后，最初觉得匪夷所思。</p>
但张居正告知她，即使万历私下真看一些更加低俗的画作，也不能勒令禁止。</p>
因为一旦万历对此有了阴影，长大后对女人没兴趣，那就糟糕了。</p>
帝王生子，乃是太后的第一要务。</p>
一听可能影响日后的龙种，李太后顿时紧张起来，连忙道：“听先生的！全听先生的！”</p>
张居正看向一旁的冯保。</p>
“冯公公，你命人速速从民间找一些医卜、画像曲本来，切记，找些干净的。”</p>
闲书也有干净与不干净的。</p>
当下，皇帝年幼。</p>
自然是不能立即纵容他看那些关于男欢女爱内容的。</p>
这些内容，他也必须学。</p>
但必须更加隐晦地学。</p>
或者日后让宫女或皇帝的妃子在实践中教导他。</p>
这是张居正教不来的，也是李太后不出口的，更是冯保根本不解其意的。</p>
“明白。”冯保当即会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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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p>
万历望着书案上一堆五八门的街头闲书。</p>
不由得有些懵。</p>
今日上午，李太后突然向他致歉，并承诺以后不会再乱扒他的屋子，令万历受宠若惊。</p>
而今，又有一堆他早就想看的闲书摆在这里，让他一度有一种活在梦中的感觉。</p>
随即。</p>
一旁的张居正与沈念根据这些闲书的类别开始了讲解。</p>
一旁还专门设置了一个记录官。</p>
沈念先是道明这些闲书形成的历史缘由，一方面是百姓闲聊之时空想杜撰之言，一方面是一些茶馆话人为吸引茶客，编造出来的离奇故事。</p>
张居正则是阐述这些闲书存在的价值：听乐解乏，并无它用。</p>
二人配合得非常默契。</p>
万历学得也非常开心，很快就明白了李太后道歉与张居正、沈念如此讲闲书的缘由。</p>
万历当即表态，以后课业自然是以圣人经籍、治国方要为重，这些闲书无外乎就是消遣，闲翻两页而已，绝不会沉迷其中。</p>
这让张居正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与万历的关系又亲密了一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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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黄昏，殿内只剩下万历与冯保。</p>
“大伴，此番“堵不如疏，疏不如引”的主意是谁出的”</p>
“此策来自翰林检讨沈念，当时张阁老与众日讲官有所迟疑，但老奴知晓陛下心中所想，故而提议为减轻陛下课业，可以一试，太后与张阁老便应允了下来！”</p>
冯保是会邀功的。</p>
一两句话便将此事最大的功劳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p>
万历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道：“母后很好，先生很好，沈检讨很好，你也很好，朕记在心里了！”</p>
而此刻。</p>
翰林院检讨沈念在起居注书册上写道：“八月二十八日，上御文华殿讲读，暂歇时，阅民间闲书自娱，甚乐。”</p>
翻阅闲书之事，虽不能广而告之，但还是要写在起居注上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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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万历皇帝不上朝后，甚爱看闲书。见：“每谕司礼监臣及乾清宫管事牌子，各于坊间寻买新书进览。凡竺典丹经、医卜，画像曲本，靡不购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