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盛世论！一语惊人沈子珩</p>
三月初八。</p>
户部尚书殷正茂抵达河南开封府，开始调查河南假步弓丈田之事。</p>
与此同时。</p>
河南一众省官被免职之事与万历告知殷正茂“不配合丈田之宗藩，朕将免其一切特权，贬为庶民，甚至要了他们的脑袋”的消息，经由通政使司传遍了京师的各个衙门。</p>
朝廷下发到地方州府的邸报，也都记撰了这些内容。</p>
此乃万历与张居正，刻意为之。</p>
丈量田亩是全国之事，宗藩违背法令兼并土地，更是全国之事。</p>
此举。</p>
意在让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官员与宗藩们都知晓朝廷的态度。</p>
谁敢阳奉阴违，谁敢损公肥私，谁敢为个人仕途与利益触犯法令、欺压百姓，朝廷定严惩不贷。</p>
此消息也传到了民间街头。</p>
因年前的百家议政和秋闱会试，书生士子们对朝廷的印象大为改观。</p>
而今。</p>
朝廷对待省官与宗藩毫不留情的态度，更是让很多年轻书生士子拍案叫好。</p>
甚至撰文称颂朝廷的这番行为。</p>
谁宗藩不能动谁地方上官官相护谁百姓求告无门谁朝廷的政策总是雷声大雨点</p>
特别是万历亲见周夫子的举动，让无数百姓都觉得皇帝贤明，大明正在慢慢变好。</p>
</p>
三月初九，近午时。</p>
文华殿内。</p>
万历埋头翻阅着殿试备选题。</p>
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沈念等一众殿试读卷官站于下方。</p>
因殿试是万历任主考官，马自强等出题人便不能被称为考官。</p>
而被称为读卷官。</p>
众人的任务便是拟定殿试考题供万历选择，外加阅卷改卷。</p>
除了一甲前三名由万历钦定。</p>
其余名次基本都是读卷官们依照会试和殿试的总成绩进行排名。</p>
这次，内阁三大阁臣全部回避，掌控众考生命运的，便是殿内这些人。</p>
大明之殿试，只考一题，即策论。</p>
又叫：实务策。</p>
要求是：惟务直述，不尚文藻，且不少于一千字。</p>
与固化酸腐的会试八股文不同的是，殿考之策论，较为结合当下实务。</p>
内容涵盖政事、边防、民政、礼制、法令等各种内容，考生可自由发挥，提出一些新的政事主张。</p>
比如：嘉靖二年科举，因嘉靖皇帝追尊生父之事，殿试的主题便是大礼议改革；隆庆五年科举，因大明与蒙古和谈，殿试的主题核心便是：俺答封贡</p>
殿试策论，向来都是紧跟时政，讲究经世致用。</p>
当下之时政，自然是新政改革。</p>
所以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等人提供的殿试主题基本都是围绕新政的考成法、丈田法、给驿条例、一条鞭法等等。</p>
沈念也是以考成法为背景，拟定的考题。</p>
哗啦！哗啦！哗啦！</p>
万历翻阅过读卷官们准备的三十多道殿试策论题后，眉头皱起，摇了摇头。</p>
“众卿，朕觉得这些策论题都有些空泛，朕看到这些策论题目，便能想到考生们的答案，大多都会与官员们呈递的关于新政的奏疏内容无大区别，如此拟题，过于保守，诸位是否还能想出充分展现考生才情而非知识储备的策论题”</p>
空泛保守</p>
顿时，一众读卷官都语塞了。</p>
甚至有人根本没明白万历所言的“展现才情而非知识储备”是什么意思。</p>
殿试试题，历来不都是这个样子吗</p>
这时。</p>
马自强补充道：“陛下，您的意思是，考生们答这些题，易引用当下官员们的观点认知，比拼的多为对当下官员奏疏的了解，而非个人对于朝政的见解。”</p>
万历点了点头。</p>
“近日，京师的街头巷尾，售卖与新政相关文书的书摊，比以前多了数倍，一些文书，打上元辅的名声就能迅速售卖一空，还有人伪造沈编修的文章，称朕最中意这些内容，显然是为了投朕之所好。”</p>
当下的万历，很喜欢派遣锦衣卫隐藏在街头巷尾，百姓中间，聆听民声民情。</p>
京师当日发生的一些大事，他当天晚上便能知晓。</p>
沈念听到万历提到自己，不由得无奈一笑。</p>
京师的商人，为了赚钱，什么段都能想出来。</p>
沈念多次在报上见过模仿自己风格所撰写的文章，虽不能以假乱真，但足以哄骗那些对沈念的了解只有一丝皮毛的读书人。</p>
这类报黑作坊，顺天府查到一个便封禁一个。</p>
但奈何此种伪造买卖，利润太高，封禁一个，就会再冒出一个。</p>
俨然如雨后春笋一般。</p>
万历又补充道：“另外，出身平民之家的考生根本无法与出身官宦之家的考生相比，朕觉得不公平，朕想听独特而真实的声音，而非成熟且统一的声音。”</p>
听到此话，马自强等人都不由得看向沈念。</p>
这句“独特而真实的声音而非成熟且统一的声音”，正是沈念在日讲课上教过的。</p>
不过当时沈念所指，是建议万历多聆听年轻官员的声音，而非当下考生的声音。</p>
没想到万历竟将此话用在了此处。</p>
沈念尴尬一笑。</p>
万历虽将沈念的原话移接木用在别处，但并没有错。</p>
殿试若只泛泛地考验考生们对考成法、丈田法、一条鞭法等新政之策的理解，官宦子弟确实占很大优势。</p>
比如：张嗣修与吕兴周。</p>
张居正与吕调阳只需在日常对他们输入一些对新政的理解，便可使得他们将许多考生都远远甩在后面。</p>
考试时，依此二人所言，只需修饰一下辞藻便可写出佳文。</p>
故而。</p>
万历想让考生们回答需要动脑思考的问题。</p>
不过，这种不公平是客观存在的。</p>
科举，向来都不是一个穷子的单打独斗，而是一个家族全心力投入。</p>
比如沈念。</p>
他父亲若未为了他弃教从商，遍访名师，没准儿现在的沈念还在准备下一届的乡试呢！</p>
“众卿可有良策”万历问道。</p>
就在众人还未曾想好时，万历又道：“朕想以河南假丈田之事作为背景出题，殿试之日，河南的问题定然还未曾解决，朕想看一看考生们对此事的想法。”</p>
</p>
万历想将殿试试题落在一件具体的事件上。</p>
“不过，朕还未曾想好应该从哪个角度来出题，众卿若有想法，可畅所欲言。”</p>
有了这个由头，众读卷官都有了新想法。</p>
“陛下，臣以为河南假丈田之事，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周夫子持大诰，绑携恶吏入京，可考大诰在当朝之价值。”</p>
“臣以为，祥符县假造步弓，实因县官以个人仕途为重，以朝廷政事为轻，当下，轻重不分之官员甚多，可以此为主题令考生论述！”</p>
“臣以为，祥符县暴露的是乡里官吏与百姓的相处关系出现了极大问题，应考官吏与百姓平和相处之策。”</p>
</p>
读卷官们纷纷开口。</p>
万历有摇头的，也有微微点头的，但始终没有寻到那个令他眼前一亮的想法。</p>
沈念贡献一个主题被万历摇头后，突然眼前一亮，又站了出来。</p>
“陛下，臣认为河南假丈田亩之事的核心诱因，是加征田赋之陋习！”</p>
“正德九年，武宗皇帝修建宫殿，全国田赋加征一百万两白银；嘉靖三十年，蒙古俺答入侵，军费高急，世宗皇帝对南直隶、浙江等富庶地区增赋20万两，每亩加征约3厘；嘉靖三十二年，倭寇作乱，朝廷对西南地区每亩田地加征分4厘”</p>
“修建宫殿，加征田赋；边境打仗，加征田赋；国库无钱，加征田赋；而今河南官员为完成丈量田亩任务，不得罪宗藩，亦是变着法子加征百姓田赋。”</p>
“恕臣直言，加征田赋虽是朝廷筹钱之最快之法，但却是饮鸩止渴之策！”</p>
“每次加征，便有百姓变成流民，便由百姓之田变成无须交赋的达官贵人之田。长此以往，百姓愈穷，流民愈多，土地兼并愈严重，我大明江山将岌岌可危！”</p>
“此事值得细议，值得让陛下看一看这些初入仕途之官员对此到底是什么看法！”</p>
</p>
沈念完后。</p>
国子监祭酒王锡爵立即站了出来。</p>
“子珩，此事确实值得细议，但不可作为殿试试题，因为因为朝廷日后也极有可能因某些意外，不得不加征田赋。”</p>
听到此话，马自强等人都认可地点了点头。</p>
万历也微微点头。</p>
朝廷没钱，加征万民之田赋，确实是最快的筹钱之策。</p>
而今若作为殿试试题，令考生们抨击一番，那日后朝廷加征田赋，必然被骂。</p>
此事，朝廷本就不占理，不宜广而告之。</p>
沈念微微摇头。</p>
“正是因朝廷日后有可能会加征田赋，以此为殿试试题才更有意义。”</p>
“百姓的钱，全是血汗钱，全是救命钱。朝廷极度缺钱且从别处挤不出钱时，才宜动用百姓的钱。”</p>
“在此之前，若遇战事、灾害，能不能先令官府衙门减少日用能不能减少官员俸禄能不能使得宗藩捐献田地能不能使得那些巨商大贾为国效力”</p>
“朝廷能容忍官员们逾礼宴饮，收取常例，能容忍宗藩们靠特权侵占土地，能允许一些巨商大贾依照朝廷之策发财，为何不能在需要钱之时，朝他们伸，而是盯着百姓里的仨瓜俩枣呢！”</p>
</p>
听到这番话，申时行站了出来。</p>
“子珩，你的想法过于理想了！有些事情，不是朝廷不愿做，而是一旦去做，将危及大明的江山稳固。”“加征田赋，分化于民，永远都是将伤害降到最低的做法，若将其转移到你所言的‘少数人’身上，易出大乱！历朝历代，皆是如此！”</p>
罢，申时行还朝着沈念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p>
申时行没有直言，但表达的意思非常明显。</p>
百姓永远是被管理者且是服从的大多数，历朝历代的当权者都是从他们身上汲取营养。</p>
此乃朝廷的长治久安之道、江山社稷的稳固之法。</p>
沈念摇了摇头。</p>
“历来如此，就是对的嘛”</p>
沈念先是朝着万历郑重拱，然后看向众读卷官。</p>
“敢问诸位，何为盛世”</p>
“是君明臣贤、风调雨顺、国库充足、商贸繁荣是万邦来朝，我大明乃天下共主，外邦皆不敢来战还是”</p>
“我觉得，这都不算真正的盛世。”</p>
“在我眼里，能让天下人都填饱肚子，方才算得上大明盛世！”</p>
听到此话，众人都皱起眉头。</p>
沈念此话听着简单。</p>
但数千年来，没有一个朝代能做到让天下人都填饱肚子。</p>
“子珩，你想得太遥远了！”王家屏也忍不住道。</p>
沈念摇了摇头。</p>
“所有伟大的事情，在实现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不太可能。</p>
“我们这一世若做不到，下一世循着我们的路没准儿能做到，还有三世，十世，还有无数有才能的年轻人！”</p>
</p>
罢，沈念再次重重拱。</p>
“陛下，臣恳请本届殿试试题主题为：以河南假丈田亩之事，论述我朝历来加征田赋之利弊！”</p>
这一刻，马自强突然露出一抹笑容。</p>
他被沈念那句“能让天下人都填饱肚子才算是盛世”所打动了。</p>
沈念虽是官身，但做事向来都是从百姓的角度思考，身上有一种正直耿介的少年英气。</p>
这种少年英气是马自强所喜欢的，且希望能传递到万历的身上。</p>
随即。</p>
马自强大步走出，道：“臣附议！”</p>
听到马自强竟同意沈念的观点，申时行、王锡爵等人都非常意外。</p>
当下，三大阁老避嫌，不过问此事。</p>
马自强的意见非常重要。</p>
万历站起身，道：“朕认可沈编修的建议。”</p>
“朕相信诸卿若年轻时参与殿试，遇到这样的试题，定会铭记一生，待科考完毕，朕要将沈编修这番盛世论放出去，让天下知！”</p>
听到万历的认可，沈念不由得长呼一口气。</p>
他知，当下的万历是喜欢这种“为万民计”的感觉，一旦他亲政之后，经历一些复杂的事情，可能就不会这样想了。</p>
因为打造这样的盛世，阻碍重重，实在太难了！</p>
万历见众人都不再话，当即道：“好，此主题就这么定下了，朕亲自来拟题，诸位切记，不可泄题！”</p>
众读卷官都点了点头。</p>
他们在会试前都发过誓且有锦衣卫会一直关注他们。</p>
若有人敢漏题，那是砍头的大罪。</p>
根本值不得。</p>
且这个题目，即使透露给考生，也没有人能拟定出标准答案。</p>
这道殿试之题。</p>
不仅仅是出给这些考生，也是让天下人看的，此乃大明所有官员应奋斗的方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