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高祖的胸怀（4k）</p>
平心而论，刘羡对陆的印象是复杂的。</p>
初时在听从陆的名声时，刘羡颇为厌烦，他一直认为，士子扬名立万，重要的是军事或政治上的能力，应该先注重实务，再讲究名声。而陆偏偏走的是以文娱人的路子，整天在名士间走街串巷，如同卖笑的歌女一般，实在是没有传统士子的风骨。</p>
故而在刘羡的想象中，陆大概是一个与贾谧相似的，外表柔弱如女子、内里阴沉如冰霜的士人。</p>
但在清明文会上，刘羡亲眼见到的陆却全然是另一幅样貌，他气宇轩昂，英武不凡，一看就不是纯粹的文人，反而带有大家想象中，似乎他祖父陆逊才该有的，文武兼修的儒将气质。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锐气十足，文采飞扬的同时，也有刀剑相击的金铁之感。</p>
再配上他那篇惊世骇俗的封建五等制度论，实在是叫刘羡大开眼界，虽然自己不能苟同，但思路之清奇，角度之深刻，都是旁人不能比拟的。刘羡之后出来的那些观点，其实是受到了陆启发，才能论述的。从这个角度来，刘羡非常佩服陆。</p>
可在贾谧羞辱自己时，陆的反应叫刘羡失望了。他虽没有与贾谧一般多加羞辱，但毫无疑问是做了帮凶。联想到之后贾谧与刘羡摊牌时，言语中对陆的蔑视，刘羡继而也对陆产生了一种不屑之感。</p>
不管陆再怎么富有才华，但没有自立自强的骨气，他终究是一个谄媚权势的人。摊上了贾谧这样一位幕主，恐怕以后的仕途也有他受的了。</p>
但不料在老师府上，刘羡听陈寿出了这样一个建议：要自己与陆交好。</p>
刘羡非常不解，他对陈寿道：“老师这不太合适吧我知道您素来看好他，可陆士衡新来乍到，就如此急于汲汲功名，并不是可靠之人吧！我若去和他相交，怎会不被他卖与贾谧”</p>
但陈寿却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问道：“怎么，你看不上他”</p>
见刘羡不吭声，陈寿拍了拍刘羡的，笑道：“我看你啊，还是被世仇蒙住了眼睛，人活在世上，谁会没有苦衷”</p>
“就像你是刘备的曾孙一样，他是陆逊的孙子，天下谁不知道你们祖先的盛名他也有他的责任，很多卑贱不堪的事情，都是不得不做的，这做事的不堪，不代表他不向往正道与光明。”</p>
“如果人和人要成为敌人，这很简单，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就像每个人生来就会死一样。”</p>
“但你如果要成就一番大业，就要知道，敌人是杀不完的，而拉拢一些朋友虽然很难，但是一旦成功，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你。”</p>
见刘羡陷入了沉思，而没有露出抵触的神情，陈寿颇为欣慰，他形容道：</p>
“你要知道，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坎坷，有的坎坷很巨大，就像是一块拦在路中的大石头，平凡人会选择绕开它，或者搬开它，但石头太大了，无论是绕开还是搬开，都会让人心力憔悴。”</p>
这个比喻很形象，刘羡点点头，对于他来，贾谧就是他现在的坎坷，是眼前一颗不得不绕开或搬开的石头。</p>
“但对于真正有智慧的人来，他们另有诀窍。”</p>
“诀窍”刘羡问道。</p>
“是，诀窍。”陈寿徐徐道，“他们既不搬，也不绕，而是选择爬上去，让坎坷成为垫脚石，让失败成为拐杖，让敌人成为桥梁，最终就能跨越一切。”</p>
“啊！”这个答案出乎刘羡的预料，他觉得这完全没有道理，就像是抬杠，坎坷就是坎坷，怎么可能变成别的东西呢</p>
“不太好明白吗”陈寿轻笑一声，言之凿凿道：“这也是很自然的，我也是这两年才明白这个道理。”</p>
“凡人就是落于窠臼，而智者往往超脱形体，化作水，化作风，无论多么崎岖的山路，多么狭窄的缝隙，都不能阻挡他们前进。”</p>
“对于常人来，高山和流水也同样是坎坷，但对于智者来，那不过是人生中值得纪念的一道风光，因为他们超脱了个人的好恶，也没有一个既定的路径，只想让一生活得自由精彩。”</p>
“怀冲，你知道我在谁吗”</p>
刘羡确实有些懵懂，他摇摇头，等待老师的教诲。</p>
陈寿道：“我的是高祖皇帝。”</p>
“纵观高祖一生，他是一个奇人，他出生卑微，却胸怀壮志，很多人看不起他，可他却从来不自困自扰。”</p>
“当年沛县起兵，是萧何等人不甘冒险，又难违民意，所以推举高祖做首领，事后若是失败，也是高祖顶罪，高祖他莫非不知道吗他仍是重用萧何等一干乡亲，当做无事发生。”</p>
“等到他起兵，被雍齿背叛，几无容身之地，后来又屡次为雍齿所阻碍，根据他自己所，生平遇到的所有人里，最恨的就是雍齿。可最后呢雍齿归汉灭楚，他仍然是封了雍齿为列侯。”</p>
“更别当高祖与义帝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后来却为项羽所逼，不得不遁入汉中。但历经数年血战后，高祖皇帝终于灭楚，却没有断绝项羽的祭祀，而是将项羽的剩余族人改姓刘，以宗室相待，还把项羽以鲁公的规格礼葬。”</p>
“高祖皇帝莫非是冷血的人吗他不会恨不会痛不会懊恼他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看得太开了。人这一生，属于自己的只有活着的这短短几十年，剩下的时间都是功过供后人评。”</p>
“故而高祖不在乎一时的荣辱得失，他的好恶脱胎于世俗，却又超脱于世俗，只想到让世俗间遇到的人与事，都变成他人生的点缀，作为他飞跃的踏脚石，等到他去世，他就成为了有史以来，最无与伦比的皇帝。”</p>
讨论起刘邦的事迹，陈寿的语调是低沉又诚恳的，刘羡能够感知到其中的语重心长，同样也更深层次地认识到了祖先的伟大。</p>
他走出陈寿府的时候，脑中还回荡着陈寿的劝诫：“你不只是刘备的子孙，更是刘邦的子孙，你应该有博大的胸怀，就像清风拂过所有的山冈”</p>
刘羡并不是一个天生就有胸怀的人。与高祖刘邦全然相反，刘羡的本性其实非常执拗，他固执地认为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如果他的朋友里有一件事做错了，就很难在他那里含糊过去。</p>
而如果刘羡认定了一件事情该做，哪怕即使如绿珠这样当事人从没有任何请求的，且没有任何善后的事情，他也会拼了命的去做，不然他就会认为，这样就是输了，向这个浑浊不清，幽暗晦涩的世道投降了。</p>
他原本的理想人格，是把自己磨砺成一把剑，磨砺至锋利无比，然后向世间所有他看不惯的，不甘的乃至仇恨的事物，发出将他们尽数削平的挑战，要么是剑碎人亡，要么是天朗水清。</p>
他可能隐约感受到这条道路困难重重，遍布荆棘，且没有好的前途，但他不在乎，他仍然固执地想要走下去。</p>
但在现在，陈寿却给他指明了另一条道路，一条堪称伟大的道路，希望他放下原本的想法，成为另外一种人，他祖先那样，不可捉摸，无法理解，却深刻改变了中国几千年历史的人。</p>
刘羡一时感到非常茫然，他一是觉得难以做到，又有违自己的本心，但细思之后，又很难不为其中的内涵所打动。</p>
归根到底，陈寿的话可以归结为四个字，仁者无敌，因为没有敌人，所以无人可以匹敌。</p>
刘羡为这种伟大的图景所动摇了，他回到家中，一个人深思了两个时辰，然后在翻看阮公的信件时，意外也发现了相同的话语，刘羡最后得出一个答案：</p>
为什么不试试呢试试又没有什么坏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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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这样的心态，刘羡决定去拜访陆。</p>
陆的府邸离刘羡不远，大概就隔了两条巷弄，往南走两刻钟也就到了，据是陆为了方便拜访张华，而特意买在近处的。刘羡其实常常能在张华的府前看到陆的马车，但为了表示拜访的郑重，他没有选择在张府门前拦路，而是拿了一些礼品，专门去拜访陆府。</p>
陆进京其实才三个月，刘羡到的时候，发现他的府邸大门敞开着，门外摆着假山、苗之类的东西，看样子还在进行翻修。刘羡敲门去问，发现在陆府上的乃是陆的幼弟陆耽。而根据陆耽所言，陆陆云两人今天去参加王济的诗会去了，还没有回来，刘羡不妨隔日再拜访。</p>
刘羡并没有回去，陆耽和他年纪相仿，哪怕明面上陆耽对他表现出警惕之意，他还是很友善地：“在下对士衡兄颇为仰慕，只是因种种错因，平日里并无缘相会，今日前来拜访，恰如徐孺慕陈藩之榻，怎会因片刻等待而就此离开呢”</p>
他的态度是如此诚恳，陆耽也不太好拒绝，便接纳刘羡入屋。</p>
而进了陆府后，刘羡才发现，这个地方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狭窄局促。安乐公府是四进四出的大院落，而陆府不过两进两出，而且一半的房屋都还比较破旧，有些屋顶甚至用的不是瓦片，而是茅草。很难想象，在外风光无限的陆，在府内竟然是如此拮据。</p>
陆耽让刘羡坐在厅堂内休息，刘羡扫视四周，发现堂屋内的布置也非常朴素，除去一些必备的桌案灯烛外，整个堂屋里就只挂着两张字帖，左边那张写着“文武经略”，右边那张则写着“绥靖四方”，看上去都有一阵年头了。刘羡注意细看，发现字帖上都有落款，分别是“陆逊”和“孙权”，看来都是真迹。</p>
而陆府内的下人，显然也没有什么待客的经验，送上茶汤后，他们就用稀奇又没有礼貌的眼光打量刘羡，好似在看什么珍奇生物，而后被陆耽赶走了。</p>
陆耽略有些尴尬，他：“我们兄弟刚搬来不久，苍头、仆人都是现找的，没什么规矩，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让世子见笑了。”</p>
陆耽的窘迫反而打消了刘羡的疑虑，他第一次意识到，陆风光无限、名扬京畿的外表下，其实是窘困不安的。</p>
想想也是，陆氏虽然有名，但正因为陆氏的名气，恐怕也成为了众矢之的，西晋又颁布了占田令，大幅剥夺了江东各族的田财，后又令石崇这种人担任荆州刺史，荆州尚且如此，扬州又岂能幸免呢想必眼下的江左诸族，恐怕是惶恐不安的，正如前些年的蜀汉遗臣一般。</p>
陆此次携二弟进京，恐怕也是不甘于家族没落，想要恢复其祖辈父辈的荣耀。为此他左右交游，以文娱人，自己认为他没有风骨，他莫非就不这样认为吗</p>
而名士们虽然在交游时看起来友善，但实际上交情却是淡淡的。人们总是汇聚在当权者旁边，而不在乎无权者的感受，而陆这样一个无权者，实际上也饱受人间冷暖吧！从他的府邸门可罗雀就可以看出来，他的处境比刘羡还尴尬。</p>
正沉思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同时还随有刘羡听不懂的吴语。</p>
而后一只黄犬从阴影处跳出来，撒着欢往声源处跑去，吓了刘羡一跳，他眼神追随而去，正好撞见陆正搓揉着爱犬的耳朵，露出宠溺又疲倦的笑容。</p>
两人的眼神相撞了。</p>
陆看见刘羡坐在厅堂，第一时间想扭过头，眼中露出惭愧、内疚、焦躁、疑惑等情绪，但随后他都用城府压制住了，转而露出那副在清明文会上成竹在胸的气质。</p>
他对刘羡笑道：“世子怎么有空光临寒舍”</p>
半月不见，陆的吴语口音几乎已消磨殆尽，这让刘羡暗暗吃惊，看来他为了不被人嘲笑，暗地里应该是加倍苦练，纠正口音。</p>
这也让刘羡更感敬佩，开门见山地笑道：“士衡兄这么称呼，就有些太生分了，还是叫我怀冲吧！”</p>
“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士衡兄交个朋友。”</p>
陆吃了一惊，俊朗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也附和道：“能和安乐公世子交朋友，是在下的荣幸。”</p>
“不。”刘羡由衷称赞道，“自从上次与士衡一别，我念念不忘，只可惜因和鲁公龃龉，竟在那日闹得不欢而散，而不能与士衡畅谈三代之事，现在想来，实在是罪过。今日我既是来求友，也是来赔罪的。”</p>
罢，他对着陆深深一拜。</p>
刘羡的姿态是如此之低，令陆大受震撼，他原本就良心不安，此时更是感动，连忙扶起刘羡：“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怀冲不介意我的罪过，我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敢让怀冲行礼呢”</p>
“若能得一益友，区区行礼又有何妨呢”</p>
刘羡这么笑着，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礼品：“我听，士衡平日最喜爱的，是千里的莼菜羹，未下的盐豆豉。可惜我无缘得见，我今日带来的，是绵竹的剑南春，武阳的烟熏肉，还望陆兄品鉴。”</p>
在平常的文人交往中，陆见多了对他的刁难和嘲讽，为此他强忍不满，暗地里苦练口齿和反应。但他确实已太久没有遇到过如此郑重又和善的应对，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p>
寒暄了几句后，他发自内心地问道：“我自知平日所为，德行有亏，想必私下里非议极多，怀冲如此不计前嫌，让我感动至极，但我也知道，凡有所爱，必有所图，却不知怀冲所图为何”</p>
“我就是想交士衡兄这个朋友。”刘羡则注视着陆的眼睛，徐徐道，“世上最不缺的是朋友，但最难得的也是朋友。”</p>
“因为有些朋友不过是流于表面，而有些朋友却能深入腹心。”</p>
“我不知道士衡兄有没有这种感受，造化是残酷的，和一些人再多发自肺腑的话，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仍然听不懂你的真心，让人倍感挫败。”</p>
“可造化又是仁慈的，有时候遇到一些萍水相逢的人，明明只是初次见面，只言片语，你便知道，他所想的，正是你所想的。”</p>
“在这个人世间，若没有知心的朋友，人生该有多么寂寞！诗经中写，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嘤鸟都在渴望朋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在京城中，恰似这嘤鸟，身处空谷幽幽，满怀寂寞，前后徘徊，渴求知音。”</p>
“不知道士衡兄愿不愿意做我的知音”</p>
一开始，刘羡确实是带有其余的心思，但想起上次和陆的辩论，他确实感到由衷的快乐，有这股快乐在，没有什么芥蒂是无法解开的，他相信陆也是如此，越是有才华的人，他的灵魂越是寂寞，也越发渴望知音与朋友。</p>
不对，或许所有人都是如此，毕竟人生下来就是孤身一人，人死后也是孤身一人，而在这生死之间的旅途中，再没有朋友陪伴，生命未免就太孤独了。</p>
听刘羡罢，陆已然动容，他从刘羡的话语中感受到充沛的情感与宽阔的胸怀，抚慰过内心的伤痕与疲倦。</p>
但陆还是有些犹豫，他问道：“怀冲不因我是陆氏之后而见怪吗”</p>
显然，他尚不能完全无视两家祖上的恩怨。</p>
而刘羡道：“正因为士衡兄是陆氏之后，我才倍感钦佩。我也是昭烈之后，知道士衡兄背负着多么大的压力。为了不负先祖荣誉，为了维持家业不堕，暗地里即使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也常常会被人质疑。”</p>
“血脉其实不是权力，是责任，士衡兄能够承担如此重任而奋起，我又怎会见怪呢”</p>
至此，陆再无疑虑，他仰天长叹，噫吁良久，而后：“入洛至今，方得良友。”</p>
又挥招来陆云，吩咐：“士龙，把我珍藏的两壶雕拿过来，今夜我与怀冲把盏畅谈！不醉不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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