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南阳豪杰</p>
邓州穰县城北，</p>
湍水支流涅河蜿蜒如带，两岸的粟谷正在抽穗扬，细长的穗子随风摇曳，绿浪翻涌。</p>
烈日如火。</p>
渠边树荫下，吕嗣稠拄着锄头柄，看着这一片充满生的粟浪。等到金秋十月，这些粟谷就有收获。</p>
“吕兄。”</p>
远处传来喊声，他抬头望去，见烈日下自家仆从自引着几骑过来。</p>
“你们怎么来了”</p>
来的是他交好的几个朋友，涅阳张寨的张简，棘阳岑庄的岑宁，新野的邓恽，穰县的赵安、韩立。</p>
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p>
家中都是邓州名门。</p>
比如他们涅阳吕家，祖上吕胜便是汉高祖刘邦的骑都尉，因参与斩杀项羽有功被封涅阳侯，在此涅河畔建涅阳城。</p>
棘阳岑氏，则是东汉时出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征南大将军、壮侯岑彭。</p>
新野邓家，那就更不用了。</p>
“这么热的天，你们怎么倒约到一起来了”</p>
邓恽看着他这一身农人似的短打，“吕兄，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伺弄庄稼呢”</p>
吕嗣稠看向这位表兄，“如今这情况，除了种地还能做什么”</p>
“咱们邓州大族都到生死存亡关头了。”邓恽道。</p>
几人在树荫下席地而坐，</p>
吕嗣稠还从水渠里捞起个寒瓜，取下一旁放着的环首横刀，将冰凉的寒瓜切开，“吃瓜。”</p>
邓恽顾不得晒出的一身汗，接过瓜：“吕兄可知关中出兵了。”</p>
“听了。”</p>
“那你可知这次谁统兵来”</p>
“听是晋国公李逸，还有曹国公李世绩统兵。”吕嗣稠吃着瓜，一边吐籽一边道，寒瓜好吃籽太多。</p>
“襄阳的那个魏王传令，要我们邓州各大族纳粮，还要派子弟过去，这事越催越急了。”韩立道。</p>
邓恽几口把瓜吃完，将瓜皮抹了把脸，随扔入田里，“我有话就直，不绕圈子，</p>
长安击败了刘武周收复了河东，如今要出兵讨伐王世充，秦王已经挂帅，七月就会出兵。</p>
现在晋国公先率三万大军来收复襄邓，听荆湘那边，也有数道总管同时出兵攻萧铣。</p>
山雨欲来啊。”</p>
之前王世充派兵攻邓襄，南阳各州豪强大户基本上没怎么抵抗，显州道尚书令杨士林甚至还向王世充提供军粮。</p>
朝廷在襄邓没有足够的力量，他们这些本地豪强又如何会死命抵抗。</p>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p>
唐即将大举进攻洛阳，王世充现在不仅没有更多的力量加强襄邓，反而已经开始从襄邓抽调兵马回援。</p>
吕嗣稠看着自己的这位表兄，他祖父是唐营州总管邓嵩，自然更倾向长安大唐。</p>
“岑兄你怎么看”他问另一个年轻人岑宁。</p>
岑家在岑彭后开始显赫起来，子孙蕃衍，均为官嗣爵。其裔孙岑善方，官南朝梁起居舍人、吏部尚书，封长宁公。</p>
岑善方长孙岑文本，如今在江陵萧铣朝中任中书侍郎。</p>
岑宁是岑文本的族弟。</p>
因岑文本在江陵为官，棘阳岑氏是偏向于江陵的。</p>
邓恽掏出一封信递给吕嗣稠，</p>
在他们这群大户子弟圈子里，吕嗣稠年长，且向来较沉稳，得到大家尊崇。</p>
“你先看看这个！”</p>
吕嗣稠打开观看，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p>
邓恽道：“我看朝廷这次跟以往来山南不同，不仅是收复襄邓，也要把汉东诸郡，甚至是淮西诸郡也拿下。</p>
那位晋国公去年在河东打的那仗，名扬天下，人虽比我们都年少，可用兵却老辣的很。</p>
还有李世绩，这位虽在山东兵败，可曾经也是瓦岗的三当家，更曾镇守黎阳，统领十郡兵马。</p>
李世绩或许在黎阳打不过窦建德，但他跟李逸配合，又有数万唐精锐之兵，王弘烈他们拿什么对抗”</p>
“你想响应李逸”吕嗣稠直接问。</p>
“我阿祖早就在辽西归附大唐了，虽然还与关中阻隔一直没能入朝，但我家是唐臣。”</p>
吕嗣稠对这话没反驳，</p>
其实这年头，那些地方郡望豪族，子弟同时在数方势力中任职的多的是。</p>
也不能就一心忠于谁。</p>
邓恽却是有些激动的道：“我看这次整个南阳和汉东、淮西，甚至是整个荆襄都要大变天，</p>
咱们家里那些族长族老们，都太老了，一个个只知道守着坞壁堡寨，不管谁来，都要缴献钱粮，甚至是送人质。</p>
我是不能忍受的。</p>
这次就是会，咱们这些年轻人联合起来，一起发动。驱逐王世充的县令、刺史，甚至是砍下他们的脑袋，然后迎接王师。</p>
不咱们就能获授县令、刺史、总管，但起码南阳变天后，我们还能站在胜利者一边。”</p>
吕嗣稠问，“你就这么相信李逸能赢”</p>
“我研究过河东之战，秦王李世民最后的穷追猛打，确实了得。可李逸在浩州坚守一年，不仅屡败敌军进攻，最后还能一举收复并州，以他当时的情况，更加难得了。”</p>
“王世充侄子王弘烈打过什么仗，甚至领过什么兵吗苏世长、豆卢褒，又是什么名将吗”</p>
他进一步劝，“如今王世充从襄邓抽调兵马回防洛阳，王弘烈把下主要兵力也都调往襄阳，</p>
邓州并没有多少兵，其余诸州县更是空虚。</p>
</p>
许多州县兵，那都是我们地方大族的部曲，甚至从州县衙官吏，到守城壮丁，都大多是我们本地人。</p>
只要有人带头，振臂一呼，我们一夜之间，就能让邓州改旗易帜。”</p>
赵家世代跟吕家沿涅水为邻，“我觉得邓六郎的有道理，如今形势明朗，我们可不能错过。”</p>
“路三郎一会也来，他也是支持邓兄的。”</p>
路三郎也是涅阳大族，他家祖上本是朝鲜国相路人，汉武帝时入朝归顺，率部往长安时病逝于半路，武帝表彰，把他的儿子路最分封于涅阳，从此也世代居于涅阳，成为本地大族。</p>
吕嗣稠目光再望向岑宁。</p>
“我也支持邓兄。”岑宁族兄虽在江陵为中书侍郎，可他跟族里的老头子们想法不一样。或者正因族兄在江陵为官，他对江陵这个梁国的底细知道的多些。</p>
知晓萧铣朝中实情后，很难相信萧铣能够扛的住大唐的进攻。</p>
吕嗣稠见伙伴们都统一态度，便点头道：“好，那我们就试一试，事成，咱们拯救家族，事败，咱们大不了一死，或是逃去晋国公军前效力，早晚也还能再打回来。”</p>
“对，男子汉大丈夫，咱们南阳这些名门子弟，又比别人差到哪去</p>
李逸十七岁就能在河东立下不世之功，秦王二十岁就能灭两国，李世绩不过二十一岁，就曾统领十郡兵马。</p>
咱们这些人，也不能只呆在这乡里。”邓恽激昂道。</p>
如果他们再不行动起来，</p>
那他们这些人，就要被王弘烈召去襄阳为质，或是送到洛阳去侍从王世充。</p>
相比起，已经先后扫平陇右薛举、河西李轨、代北刘武周的李唐，这群郡中豪强子弟，没有一个觉得王世充能赢。</p>
既然都知道李家是胜利者，那谁还不赶紧站过去呢。</p>
当然，如果是朱粲那种话不算话的贼王，再好听的话他们也不会信。</p>
可李逸名声，挺不错的。</p>
六月初的穰城，闷热如火炉。</p>
城中邓州刺史府前，刺史张芬从衙中走出，一名高大的壮丁为他打着罗伞。</p>
“使君，魏王要求的粮草还没征齐，各家都百般推辞，只上缴了部份。”一名身着浅绿官袍的参军上前禀报。</p>
“魏王征粮，谁敢抗拒真以为本官好话吗，我虽也是本地出身，跟各家也都有亲，但襄州行台追究起来，本官也吃不了兜着走。</p>
向各家征召子弟去襄阳之事如何了”</p>
“回使君，这事各家倒是都响应了，今日各家子弟都已经到了。一会随着这批粮食，一同往襄阳。”</p>
“去把各家子弟叫来，我跟他们交待几句。”</p>
张芬脸色不太好看，唐军已经出兵，虽领兵的是个十八岁年轻人，可他一点不敢大意，那年轻人去年在河东孤军立下赫赫战功扬名天下。</p>
邓州南阳张氏，自称留侯之后，南阳张氏到如今，也成为地方名门。此前张芬出仕隋朝，后来任职洛阳。</p>
王世充谋攻襄邓，张芬就派子弟回乡，暗中谋划，最后刺杀了邓州总管雷四郎，开城引郑军入城。</p>
张芬随后也被任命为邓州刺史。</p>
郑军夺取南阳，再下襄阳，可谁知道唐军能这么快击败刘武周，还收复河东，现在就能出兵洛阳、山南。</p>
一点缓冲时都没有，</p>
洛阳朝廷虽在山南设立襄州道行台，以魏王王弘烈为行台尚书令，让豆卢褒为左仆射，苏世长为右仆射，又以将军徐毅为隋州总管。</p>
可时间太短，郑军还没能掌控地方，现在皇帝又抽调兵马回洛阳，越发让这个襄州道行台虚弱。</p>
行台也只好让各地征粮征兵，甚至是征召豪族子弟去洛阳、襄阳为质。</p>
邓恽站在邓家的粮车前，汗水打湿衣襟，他们这次要是去了襄阳，从此就是被扣押的人质，各家就更无法反抗了。</p>
不远处，吕嗣稠的袖中藏着把短刀，粮车上还藏有弩。</p>
绿袍参军过来：“张使君让各家子弟前去相见，有话要吩咐。”</p>
吕嗣稠和邓恽眼神相撞。</p>
上百名地方大族豪强子弟被带到刺史衙门外，</p>
“尔等都是邓州名门望族子弟”</p>
张芬才刚了半句话，站在他面前的路德突然暴起发难，短刺划过一段耀眼寒芒，狠狠的刺进了张芬的腰肋。</p>
邓恽也拔短刀扑上，</p>
吕嗣稠同时冲上去，</p>
十几名年轻人一拥而上，乱刀刺捅。</p>
张芬倒在自己的血泊中，</p>
吕嗣稠迅速割下他的首级高高举起，“我等奉大唐山南道安抚使、晋国公李公令，杀伪郑刺史，迎接王师！”</p>
衙门前，</p>
乱战一团，各家子弟和他们的部曲，纷纷暴起发难，而此时州衙也冲出许多人，</p>
却并不是迎战，反而是臂上绑了白布，也跟着砍起张芬的下。</p>
“快，分头抢占邓州诸门，把我们提前准备好的唐旗立起来！”</p>
吕嗣稠仍提着张芬的首级，大声吩咐。</p>
众年轻豪强子弟身上溅满着血，却是激昂无比。</p>
攻占州衙，</p>
控制城门，</p>
夺取府库，</p>
打开甲仗库，分发武器铠甲。</p>
一切都按照他们预先商量好的推进，邓州城空虚，许多州吏、州兵，都是各家的人，此时他们突起发难，先砍了张芬的头，再把城中张家子弟杀了，</p>
邓州，就彻底落入他们掌控。</p>
日暮时分，</p>
邓州城头，再次升起了唐旗。</p>
“快派人去晋国公军前，我们，拿下邓州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