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我这一生如履薄冰</p>
偏厢车的木板足以抵挡箭矢与铳弹，敌兵此举岂不是在浪费弹药</p>
这个念头刚冒出一瞬，刘钦便看到令人震惊的画面——</p>
躲在木板后的官兵尽皆发出受伤的惨叫。</p>
一个个伤兵转过身来，脸上胸口几乎插满飞溅的木刺，有人从车板滚落到地上，挣扎几下便没了生气。</p>
敌兵弹丸竟连偏厢车的木板都打穿了！</p>
刘钦心这下糟了。</p>
若是四面的偏厢车不能抵挡铳弹，那数千步卒就成了任由敌军宰割的牛羊！</p>
大概是嫌弃没达到预料的效果，敌兵步骑竟又前进了数十步。</p>
铳们前进时没忘拿走尖桩，后排的骑则帮着牵上战马，以便铳随时都能退回马背上转移。</p>
还有一些奇装异服的敌兵拿着大型折迭扇下马，嘻嘻哈哈叫唤着，一脸欢快地扇去空中弥漫的硝烟，就好像在玩某种比赛游戏。</p>
如此团结、互助、默契的友好场面叫刘钦顿生羡慕。</p>
若是文同与他并无间隙，哪会不顾他的劝阻，贸然派遣数百精锐骑兵去送死</p>
这下己方损失数百动兵力，如何压制来去自如的敌兵</p>
敌军团结一致，我军互相掣肘，刘钦不禁想起过去与黑旗营、背嵬军并肩作战的畅快</p>
曾经的作战经验一下子驱散迷茫，刘钦立即想到自己没输，还能再补救一下。</p>
可他刚想发号施令，便想到自己只是副将，真正的主将仍在身边。</p>
他扭头看向文同，后者已经不能维持正常表情，瞪大的双眼几乎凸出眼眶，神色间流淌的惊愕定格一瞬，牙齿摩擦得咯咯作响，眼角溢出的懊悔仿佛透着血色。</p>
刘钦不禁摇摇头，短叹一声。</p>
方才派出的骑兵皆是文同亲兵，一下子死伤大半，简直是从心窝子剜肉，也难怪对方一脸痛心疾首的惨痛模样。</p>
不过刘钦也不能再等文同一错再错下去。</p>
他瞥一眼辎重上的粮草弹药，心中做出了决策。</p>
他当即命令部众远离偏厢车二十步，并将盾牌、粮食草袋堆在车后形成新的掩体。</p>
饶是这般简单的军令也充满险阻，三面射来的弹幕仍在噼啪作响，爆开的木屑犹如冰雹四处溅落，时不时有行进中的倒霉蛋，被打穿盾牌的弹丸击中倒地。</p>
好在付出近百名伤员的代价，官兵总算建立第二道临时“防线”。</p>
当新的阵地落成，敌兵的铳声戛然而止，旋即拿着尖桩与鸟铳退后上百步。</p>
敌兵要退了</p>
似乎察觉到刘钦的内心疑惑，三面敌骑勒马调整阵线，恍若松散的积木堆成两排斜塔。</p>
只见分成双排的敌骑从布袋里掏出奇怪的道具，刘钦只觉得眼熟又陌生，或是漆黑的圆球，或是晶莹的“琉璃瓶”。</p>
当他回想起这是何物时，已经迟了。</p>
三面敌骑以不快不慢的速度飞奔而来，旋即在偏厢车前轻飘飘掠过，只留下数十颗燃着火星的长瓶。</p>
长瓶碎裂的瞬间绽放朵朵烈火，将命中的偏厢车吞噬焰中。燃烧一辆车的火焰会迅速蔓延两翼，进而将联排的偏厢车全部引燃。</p>
后排的骑吆喝着跟上，接连抛出漆黑的圆球。</p>
当圆球落入火海的须臾间，高温引爆球内的火药，强烈的冲击裹挟铁片与火浪向四周侵袭，惊起一片连连惨叫。</p>
尽管敌兵这一套熟练的连招没能杀伤多少官兵，但三面燃烧的偏厢车却阻断了大部分视野，更糟糕的是部分粮袋被火星点燃，一袋袋互相蔓延焚烧</p>
纵使官兵顶着滚烫的热浪扑打粮袋，还是无济于事，大半部分粮袋被火焰吞噬，就连士卒也不得不再后退数十步。</p>
被区区数百贼骑逼迫到眼下惨淡的地步，大部分步卒又急又气，又有些无可奈何。</p>
这时候呆滞半晌的文同终于恢复理智，他看见三面火墙熊熊燃烧，又听到粮食被焚毁大半，只觉得怒火再次燃起。</p>
数千大军没了粮食，就没了固守待援的底气，数百匹战马与骡子也根本不够吃。</p>
可惜他费血汗培养的嫡系亲兵损失惨重，只剩下数千步卒拥挤在一起。</p>
此战就算能全身而退，他文总兵的影响力也会大幅度下降。</p>
越是犯下大错，越不会反思责怪自己，反而要把黑锅甩给其他人，才能叫自己心理好受些。</p>
文同下意识看向刘钦，暗想此人过去与背嵬军协同战于辽东，难不成与贼军互相勾结，要害死他</p>
否则数千先锋步骑，怎会被区区七百敌骑玩弄于鼓掌之间</p>
刘钦没注意到文同的怒视，只知道自己一步步踏入贼军陷阱——</p>
贼军先是袭杀塘马，封锁情报，使官军仓促迎战，又故意临阵分兵试探出官军的火力覆盖范围，接着展露破绽，引诱文总兵集中骑队发起决战。</p>
毕竟步兵赶不上骑兵，只能派骑兵追击。</p>
待官军骑兵损失惨重再无战力，贼军再用犀利鸟铳抵近射击，逼退所有兵卒，随后用“震天雷”与“三昧真火”焚毁所有偏厢车，乃至烧毁充当第二道防线的盾牌与粮袋，剥离官军的龟壳。</p>
贼军步步为营，就像一群渺的蝼蚁蚕食飞虫，一会削去飞虫羽翼，一会咬断飞虫肢体</p>
等官军所有的防御段丧失，便只能与贼军骑队拼死一战！</p>
刘钦也颇感懊悔，要是他不用粮袋做掩体，会不会更好</p>
他像是与自己对话一般，内心立即发出反驳话语，要是不用粮袋，难道用弹药箱吗，火药殉爆的威力足以掀翻半个阵地。</p>
就算使用沙土，也需要时间挖掘，而贼军的弹幕根本不给他们时间，不过是徒增更多伤亡罢了。</p>
战死的兵多了，便不会有兵士胆敢冒险挖土，甚至没人敢凑近军阵外围。</p>
而没有人在外围看着，贼军便会抛来更多道具</p>
如此环环相扣的战法，真叫人抓耳挠腮却无能为力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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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不断袭来的哀嚎声，刘钦深吸一口气，官军已经一只脚深陷贼军布置的陷阱，此时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却有如履薄冰的担忧。</p>
不过敌兵直到天黑也没有再发起新的攻势，只是站在数排战马后面像是进行什么作业。</p>
他们可能是弹药与道具用光了，亦或是人与马匹都需要暂且休息，又或者打算困死官军等待敌我的援兵，把一场遭遇战扩大成“围点打援”的大战。</p>
夜幕降临之际，正是官军自救的好时，刘钦与文同都没有想过趁夜色突围——</p>
数千兵马凭着军令勉强维持着纪律，一旦在夜晚散开，将领之间可控兵士不到二十，哪里管得住这数千兵马，兵士们非得争相逃命，落得土崩瓦解的下场，不败也败了。</p>
那时贼军只需要尾随追击，就能斩获“以少胜多”之功。</p>
而且眼下两位主副将领名义上还能掌控数千兵马，要是嫡系部队散尽，又吃一次败仗，日后肯定被降罪贬职。</p>
当然刘钦也不愿坐以待毙，大部分粮草被毁的当下，官军撑不了几日。</p>
他一面组织数十名骑术好向西面突围，一面安排卫所军到偏厢车附近挖掘壕沟堆土，强化官军的防线。</p>
可就在此时，阵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铳响声，人与战马的嘶鸣此起彼伏。</p>
下一个瞬间动听的乐器划破夜色，旋即有人一展嘹亮的歌喉。</p>
敌兵阵地的篝火一直燃烧，似有数十人在篝火的映照下舞动，时不时传来整齐划一的合奏呐喊，“他甚至都不敢多看一眼，因为再多看一眼就会爆炸！”</p>
听到这熟悉的歌声，刘钦不禁哑然失笑。</p>
他记得这首曲子，是背嵬军某一次收复辽南战役后，跳的庆功歌曲。</p>
那一晚星光灿烂，摇曳的篝火映着脸，将士们在舞台上肆意舞动，一会齐步后退，一会整齐跳起，像是要把这首“战歌”蕴含的真意毫无保留地展现。</p>
“基尼太美”的战歌结束，敌兵仿佛打开了封印自身的枷锁，各种风格舞乐逐一上演。</p>
有优雅的，有通俗的，有激昂热血的，还有全程只有“哼啊啊啊啊啊”的怪叫。</p>
甚至有主办人一类的角色出现，时而高喊一句，请给表演者打分、恭喜白发军公会荣获九分、本轮冠军是老玩家公会‘南洋联合货品’</p>
他们仿佛不知疲倦，可能盼着敌人也能欣赏他们的才艺，连续不断地闹了一整晚。</p>
虽然听了数十首风格迥异的曲子，不用给打赏算是赚了大的，但是绝大多数官军一整晚都没睡好，不得不扛着疲惫的状态迎接新的一天。</p>
反观闹了一夜的敌兵，却个个精神十足。</p>
刘钦粗略数了一下，经过昨日的初战，贼兵战死者最多不过二十，而官军伤重不治，外加直接暴毙的却有四百余人。</p>
只见贼兵的将官大喊一声“第二套广播体操，雏鹰起飞”，而另外的将官则高喊“时代在召唤”、“舞动青春”，随后便领着身后的一众士卒操练军阵</p>
那整齐划一的动作与阵型，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叫人感慨红巾军不愧是精锐之师，就这纪律和服从性，一般官军就算拍马也赶不上啊。</p>
更叫刘钦惊奇的是，贼兵昨日唱跳了一整晚，居然还有精神在清晨集合演武，仿佛昨晚唱跳一夜的是妖魔鬼怪。</p>
新的一天到来，敌我双方的援兵自然都赶不过来，只是西面的大地上多了十余匹战马的尸体，有几匹马似乎深陷挖好的绊马坑，以一个扭曲的状态被打死，马背上骑也都消失不见。</p>
不过刘钦很快便得到答案，数十名贼兵人拧着布袋走来，连马都没骑，闲庭信步一般缩短敌我距离。</p>
他们走到官军阵前，将中布袋用力向前一抛，旋即转身脱下裤子冲着官军放屁、敲股。</p>
官军心翼翼摸上去抢回布袋，拿到文总兵面前打开一看，竟是一颗颗首级！</p>
不光有四周警戒的塘马，昨夜派出突围报信的骑，还有一些从属杨总督的亲兵。</p>
几乎所有认识首级的人都意识到一个问题——</p>
官军被彻底断绝了通信。</p>
杨总督收不到军报，便迟迟不敢大胆进兵，就算最后意识到情况不对，也只是派遣一万余兵马前来打探，那样三五日都过去了——</p>
而贼军的通讯畅通无阻，三五日之内必定唤来援兵，合力歼灭官军的先锋大队，到时候还有余裕迎战官军的援兵。</p>
若果真发生两次惨败，官军的士气便会跌落谷底，哪还有胆气与贼军主力正面决战，剿贼局势都要崩坏，连带影响山东的大局。</p>
不！决不能叫贼兵得逞！</p>
文同与刘钦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但他俩挽回败局的想法却截然不同。</p>
文同打算赌上所有一切跟贼军拼了，他与刘钦的骑兵还残存些许，足够咬住敌人一股骑兵，然后以步卒压上去围杀。</p>
只要能咬伤贼军，迫使对方放弃“以少胜多”的想法就成。</p>
刘钦却想继续深化防御，利用壕沟与土墙构成新的防御体系，并把所有骑兵集结起来四散出去报信，只要杨总督的主力早些到来，一切都会好些起来的。</p>
数十名贼军徒步在阵前耀武扬威，这还能忍</p>
一股憋屈一日半的怒火从身下直冲颅顶，文同灌注全身气力拔出腰刀，抵近刘钦的喉头，“给老子把他绑了！”</p>
眼见一干文同的亲兵围拢上来扒拉自己，自己的亲兵努力抵挡，刘钦愤怒大骂，“文同你疯了吗大敌当前你要做什么”</p>
文同看着被捆成麻却不断扭动的同僚，恶狠狠地，“做什么我要清理军中细作！”</p>
刘钦的亲兵终究不如文同数量多，况且士卒对待刘钦的看法也与文同类似，几番迭加之下，轻轻松松缴了刘钦与亲兵的刀剑。</p>
文同斩钉截铁地，“从昨日起你便百般阻拦，乱我方寸。我还在疑惑为何我六千大军屡屡受挫，今日见到三十二颗首级便明白了，是你一直在里应外合，帮着贼军暗害我！</p>
塘兵被杀，粮食被烧，深夜派人突围，却被人尽数击杀，还敢不是你里通外敌！</p>
今日还要继续固守待援，把这剩下的数千步卒全部送给贼军！你真是好歹毒的心！</p>
待我打败敌军，定要在杨总督面前参你一本！”</p>
望着刘钦喋喋不休的固守劝谏，文同不耐烦地摆摆，“把他嘴堵上！”</p>
眼见细作的狗嘴已被堵上，文同顿觉胜利的曙光已在眼前。</p>
他当即宣布推开偏厢车的废墟，踹开所有昨夜临时搭建的掩体，他要动员剩下的五千余步骑与贼军决一死战。</p>
他握刀指向西面，“所有骑兵分置左右，步军结成战阵给我冲！”</p>
文同刚随着数千步骑涌出阵地，刚才在阵前耀武扬威的贼军步卒早已逃回马背上。</p>
只是短短片刻时间，四面贼军尽皆移动，恍若一座怪异的迷宫变换阵势，变成前后包夹的两股骑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