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却道江南好风景</p>
北清河南岸。</p>
平阴县东北处三十里的平德镇。</p>
天平军主力在经历血战以及一路狂奔之后，疲惫交加，军心离散，不得不在此处暂时驻扎。</p>
辛弃疾带着数百骑兵赶到之时，同样是又累又饿，但他却不敢稍作歇息，甚至来不及去拜见耿京，就开始收拢清点兵马，并且严肃军纪。</p>
折腾了半个时辰之后，辛弃疾方才在夜色中将天平军的人数清点清楚。</p>
经历了大战与急行军，各种战斗减员与非战斗减员，外加开差之后，天平军此时大约还有七千多兵马。</p>
人数看起来不少，但大多数军士都是丢盔卸甲，甚至连兵刃都丢了，而且疲惫异常，饥寒交迫，根本无法再打大仗了。</p>
然而人才是做大事的根基，只要有生力量还在，总还能翻盘的。</p>
辛弃疾如此安慰自己，也是如此安慰李铁枪与贾瑞的。</p>
但其余二人只是苦笑罢了。</p>
天平军不是没败得这么惨过，事实上，在耿京重新整编大军之前，天平军就是从一个失败走向了另一个失败，直到在东平府覆灭石盏斜也之后，方才彻底站稳脚跟。</p>
按这两人也不缺少失败的经验，但架不住此战败得实在是太窝囊了。</p>
哪怕是正面厮杀，被击溃都不至于这么窝囊。</p>
“五哥！五哥！”</p>
辛弃疾连忙转头，却见火把的映照下，时白驹快步走来。</p>
“你如何来了”辛弃疾有些惊讶的道：“找到浮桥了”</p>
“没有，找到几个渡口，聚集了一些船，带了些粮草过来。”时白驹擦了一把额头汗水后咧嘴笑道：“不过前方五里处，就是建立浮桥的绝佳地点，我已经让人过去了。叶二哥呢怎么没见他”</p>
辛弃疾脸色一僵，随后叹气道：“叶二哥率军断后，此时恐怕已经”</p>
时白驹呆愣了片刻，方才强笑道：“叶二哥吉人自有天相，周围又是山又是水的，天色一黑，不得已经逃出生天了。”</p>
辛弃疾也只能道：“但愿吧，咱们一起去见耿节度。”</p>
李铁枪终于愤懑出言：“大哥这干的都是什么事！今日俺必然要与他分清楚！”</p>
其余几名天平军将领也是胸中愤愤。</p>
这一战对于天平军来纯粹是无妄之灾。</p>
而这场大战的起因就是耿京的盲目出动，可以从头到尾没有一项战略或者战术的选择是正确的。</p>
政治人物是要负政治责任的，哪怕是赵构或者完颜亮都不例外，耿京又何尝能逃过这一遭</p>
然而几人来到耿京所占据的那处屋舍之时，却发现耿京已经躺在了榻上，额头还盖着一方帕子，脸色潮红，似乎是已经病倒了。</p>
张安国侍立在一旁，中还捧着一碗豆粥，有些焦急的想要上前喂饭，被赶开之后有些失措。</p>
“大哥”饶是满腹怒火，可见到耿京如此虚弱，李铁枪还是有些焦急的询问出声：“大哥，你这是咋了”</p>
张安国叹了口气：“今日渡河之后其实就病倒了，又强撑着身子厮杀一番，出了许多汗水，又被冷风一吹，更是坚持不住，到了镇子里就病倒了。</p>
而且而且节度不知道闹什么别扭，竟然连饭都不吃了，五哥，咱们一起劝一劝节度。”</p>
汇聚来的几名天平军大将见状都是叹气，不过也有一两人心中冷笑。</p>
这是耿节度难以面对诸将，而在装病吧！</p>
可见到耿京这么虚弱的样子，却又让人信了几分。</p>
“你们你们几人来，是想要干什么”就在诸将尽皆沉默的时候，耿京睁开了眼睛，强行支起身子，缓缓道：“大军可都安置好了”</p>
辛弃疾左右看看，硬着头皮道：“节度，现在还不是可以安置的时候，距离平阴不过三十里，咱们歇息片刻之后，就得立即出发，快些去济南府”</p>
听到这里，耿京双目赤红的将额头上的湿巾拽下，狠狠掷在地上：“五郎，俺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你就这么想要去归附刘大郎吗”</p>
此等诛心之言，辛弃疾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此时也根本不想辩驳了，只是长叹一声，就闭目住嘴了。</p>
“还有你们”耿京指向了跟着辛弃疾进来的天平军诸将：“俺是缺你们的赏赐，还是少你们的仆婢了为何单单一场败仗，就都想离俺而去了”</p>
李铁枪怒气勃发，大声道：“大哥，你清醒一些，没人想要离你而去，但今日败成这个样子，全军几千人没了命！咱们得去寻出路的！”</p>
耿京看向了李铁枪，脸上震惊与失望并存：“大铁枪你你怎么也想叛俺孔端起叛了俺，邵进叛了俺。王友直也叛了俺，还有叶师禅跟梁阿泰也都逃了，现在怎么你都要叛俺了！你可是俺起兵的老弟兄啊！”</p>
着，耿京愤恨交加，大声道：“滚！都给俺滚！你们不都是想要投刘大郎吗！现在就去！现在就去啊！”</p>
面对耿京的怒骂，李铁枪一开始还想要辩驳，到最后脸色灰败，难以言语，只能双拳紧握，任由眼中泪水扑簌而下。</p>
“大哥！”贾瑞咬着牙道：“孔端起和邵进叛了你！但其余人都是为大哥你效死了！”</p>
“大哥你真的糊涂了吗！今日北清河北岸一直没有金贼现身，咬着咱们的金贼真的被挡在了博州！王友直是真的在拼死阻挡！”</p>
“梁阿泰带着几百人杀穿了两阵金贼！最后杀到了邵贼身前，方才让咱们有会逃出生天！”</p>
“叶师禅叶二哥跟他几百亲卫，阻挡金贼万人大军的合围，必然凶多吉少！”</p>
“这么多人死了，为大哥你死了！难道就换来一句人人皆叛吗”</p>
贾瑞一口气完，也是悲愤难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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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京如遭雷击。</p>
他今日被孔端起与邵进的叛变弄得过于疑神疑鬼了，看谁都像是叛徒，以至于口不择言，连这些跟着自己一直坚持下来的心腹将领们都骂了一顿。</p>
“阿泰还有叶二，他们他们都”</p>
一名裨将由于出言道：“叶二哥那里我不晓得，却遥遥看到了梁将军被乱箭射翻俺”</p>
到这里，裨将也是愤恨难当，却不知道是对谁发作，声音也变得哽咽：“梁将军因为节度言语所激，为先锋撼贼军军阵，此时哪怕已经身死，却也换不回来一句忠义吗”</p>
耿京伸出来，想要些什么，却有立即剧烈咳嗽起来，不一会口鼻就已经渗出了鲜血。</p>
张安国连忙上前，抚着耿京的后背，对辛弃疾等人低声劝道：“五哥，你们先去整备兵马，让节度歇一歇。今夜无论如何都要逃向济南府的，我我在此再劝一劝节度。”</p>
见张安国这名耿京心腹已经发话，辛弃疾等人也是无奈，却知道现在时间紧迫，不是这些的时候。</p>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就在愤愤然中转身离去了。</p>
李铁枪站在当场，知道所有人都离开后，方才艰难挪动脚步。</p>
走到门口，他方才回头道：“大哥，你还记得，咱们是为什么要起兵造反的吗”</p>
李铁枪没有等待耿京的回答，问完之后，立即转身离去了。</p>
耿京咳嗽了许久，方才躺在了床榻上。</p>
片刻之后，直到张安国也离开之后，耿京方才抱着被子，蜷缩起身子，痛哭出声：“俺起兵起兵是想要让你们让你们都活下来啊！”</p>
半个多时辰之后，整个镇子方才平静下来，所有人都在抓紧时间歇息，并且寻找木料油料来制作火把。</p>
天平军所有将领都知道今夜不会平静，甚至会有大战。</p>
因为如果按照寻常做法，金军此时应该会有一支精骑前突，驱赶着天平军，不让败军歇息，待天平军彻底离散之后，再一举击溃。</p>
然而此时除了游骑与探骑之外，镇子周边竟然没有任何金军兵马出没，可以看出，金军是打着毕其功于一役的主意，根本不想让天平军与汉军接上头。</p>
下一次接战的时候，不得又是金军重兵压来了。</p>
对此，辛弃疾十分忧虑，只能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巡视大军，催促各部兵马作准备。</p>
当然，既是夜间，又是败兵，开差的自然是不少，但在人心惶惶忙脚乱之时，谁也管不到这么多了。</p>
“辛五哥，节度有令，要有军议！”就在辛弃疾忙得昏头暗地的时候，有军使前来传令：“所有大将都被召集了，节度他已经有决定了。”</p>
辛弃疾精神一振。</p>
到这种时候，有决断，哪怕是错误的决断，都要比没有决断要强。</p>
很快，众将再次汇聚到镇子中的院落中，与事先有人担心的鸿门宴不同，此时耿京已经振作起来，并且身上已经披甲，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却还是坐在了床榻上，显得神采奕奕来。</p>
仿佛虎倒不死威一般，即便是在病中，耿京身上还是露出了几分豪杰风采。</p>
然而此时诸将有人已经心寒，有人强行振奋精神却依旧疲惫，所以行礼的姿势都有些有气无力起来。</p>
耿京却是没有在意这些事情，他扫视了一圈方才道：“如今天平军败到这种程度，都是俺的错。东平府成了这副模样，也是俺的错；诸位离心离德，自然也是俺的错。”</p>
听到这里，有人想要拱出言，却被耿京摆制止。</p>
“俺知道现在诸位还没有离散，无非是因为有刘大郎那里作为去处。”耿京不顾有人色变，直接道：“俺都准了。”</p>
“金贼追来，咱们是无法全须全尾的逃脱的。须得有人断后。刘大郎二十多岁的毛孩子，俺不愿屈居他之下，就由俺率亲卫来做此事吧。”</p>
此言既出，天平军诸将中却没有任何激愤与劝阻的声音，只是各自犹疑起来。</p>
辛弃疾更是抬头，目光复杂的看着耿京。</p>
因为按照耿京这些时日的表现，他不定是要让天平军大部兵马吸引金军的注意力，他好借此带着心腹，逃出生天。</p>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p>
王友直、梁阿泰、叶师禅这三人都是为耿京拼命之人，属于耿京的绝对基本盘，却还是被怀疑上了，更何况其余人呢</p>
更何况耿京刚刚已经明白了，所有大将皆欲叛他，难道耿京会为了一群叛将断后吗</p>
唯独耿京的冠冕堂皇，更是让天平军都去投奔刘淮，也算是光明磊落。</p>
片刻之后，竟然是李铁枪带头，拱道：“大哥一路保重，俺再为大哥拼一次命。”</p>
言语中的意思就是之后两不相欠了。</p>
其余大将也是纷纷拱应诺。</p>
简单的军议开完之后，众将离开之后，耿京依旧坐在床榻之上，抚摸着那杆跟随自己许久的长刀，对张安国道：“俺的亲卫，可都挑选出来了”</p>
张安国重重点头：“有二百一十三人，皆是大哥的死忠，愿意为大哥赴死之人，哪怕到了南朝，俺们一定会护着大哥东山再起的。”</p>
耿京笑了一声，随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p>
然而人一旦下定决心，就连精神都放松下来，耿京只觉得头也不像之前那么痛了，咳出些血痰后，反而神清气爽起来。</p>
咳嗽完了之后，耿京方才道：“老七，你也跟着五郎他们一起走吧。”</p>
张安国整个人都愣住了，随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竟然当场哭出声来。</p>
“大哥你”</p>
耿京侧过身去，不再看张安国的眼睛，缓缓道：“你也要收收性子，刘大郎那边规矩大，以后也没人护着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