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舍</p>
这话有如晴空之中的一道霹雳。</p>
此事虽然早在崔莹的意料之中,但听他当真起时,她依旧不自禁地觉得怏怏不乐。</p>
信中所约的十日后正是五佛绝命散毒发当日。这毒一共要发作五次,第一、三、五次时发作得尤为厉害,第五次发作能教人浑身烧烫一天一夜,最终不治而亡。数日之前,她见他毒发咳血,半日之后便稍有缓解,即知那是第二次发作,那么这接下来的便是第三次了。</p>
爹爹要在他毒发当日约他见面,想来便是要他在饱经折磨,神智迷昏之时趁热打铁,或是逼迫或是引诱,教他</p>
想到这里,崔莹却不由得愣住了。</p>
教他做什么呢?</p>
崔莹心里不由的一动,暗想其中有诈,一颗七窍玲珑心顿时转起了念头。</p>
自己先前叫人在教里闹起了那么大的风波,爹爹听闻消息之后多少也能明白她的意思。魔教中既然已有人查闻那尸丹的解药在她中,爹爹自然会有所动作,否则教内众人无法确认她的安危,不过多时便要惊慌叛乱了。她此举即是变相逼着爹爹动。</p>
而爹爹如今当真如她所料邀约连淮见面了,只是这日期却颇耐人寻味。若是为了换自己回去,他自然会将期限定得越早越好,又怎会拖到连淮毒发当日呢?</p>
再想爹爹暗地里给连淮透消息,叫他知道用西域里的毒药对付自己,好将自己绑了出来,这其中种种倒像是爹爹有意让他们有会朝夕相对似的。</p>
而那定在十日之后的邀约,不像是当真要交换些什么,从此一别两宽,倒像是他的有意试探了。只是爹爹究竟想要试探些什么</p>
“姑娘可是有什么顾虑?”连淮见她默然片刻,不由得问道,心下微动,颇有几分诧异。</p>
于情于理,她与父亲重逢,重又回到魔教当那一人之下的圣女,都应当欢喜才是。</p>
“我能有什么顾虑?”崔莹被他一问,将心思收了回来,面上与平时无异,随即转开眼眸轻飘飘瞧他一眼,笑意盈盈的道,“公子绑了我来,不就是为了换得解药吗?眼下爹爹松口了,公子得救了,我也由你物尽其用,用完便可以丢开,岂不美哉。”</p>
连淮自然听出了她话中的讽刺,忙道:“姑娘莫要这般想”</p>
到一半,他倒不知该如何分辨了。</p>
起初,他确实为了那解药而挟持她同行,但在经历了路途中的种种,与她朝夕相对,受她关怀体贴之后,他早已没了初时的想法。在昏厥醒来那日,他便已明了要放她离开。她愿意留下来照顾,他自然也无比感激。只是后来,伤也好了,病也消了,他们却不约而同地绝口不提分别之事,算是在无声之中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p>
眼下他二人谁也不清楚,这番成日里同起同歇,一路相伴同行到底是因着什么。</p>
连淮虽不明白其中原委,但想到就此便要分别,从此正邪殊途,再无相见的可能,他心中便不由得郁郁难舍。但若叫他开口挽留,却又找不出什么适当的原由留下她。</p>
现下她瞧着更是生了他的气,但他又偏偏不知如何是好,意欲开口哄她,也不知她恼的究竟是什么,于是他在心中轻叹一声,只道:“绑架之事是我愧对姑娘。姑娘若觉得这般能解心中之气,我便由着姑娘了,要打要骂,悉听尊便。”</p>
想到十日之后,从此生别离,相去万余里,连淮只觉得她现下多打骂他两句也是好的。</p>
崔莹见他如此认真地来,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一张桃花面上佯作的怒容,便由此破了功。</p>
“谁稀罕着打驾你啦,我若是当真生气了,瞧我理不理你!”她笑着瞪他一眼,嗔道:“我瞧你坏的很,偏要这般,显得我多凶狠霸道似的。”</p>
罢她美目流转,对他盈盈一望,似带了几分恼意和埋怨。</p>
“姑娘的是。”连淮也不由得笑了,心中因离别而起的几分沉郁散去了些许,“若还愿意理我便算是好的。”</p>
“谁要你附和这一句了?”这下崔莹倒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又觉得心中好笑,不由得骂他道,“你这人会不会话,怎么不知道顺着后一句夸我一番。”</p>
“还是公子打心眼里觉得我就是霸道的?”</p>
到最末几个字时,崔莹心里也忍不住微微一顿。细想之下,似乎真有几分像。不过她转念又释怀了:她到底如何都无关系,但他就是不准这么。谁爱这么都可以,但偏他不准。</p>
连淮念及那被她所扰通宵难眠的两个晚上,顿觉心中好笑,如若强行上塌叫他和她同睡两晚还不算是霸道,那天底下所有的女子便都是一等一的温柔贤淑了。</p>
但想来也知道,这话他必定是不会出口的。几日里相处下来,他还真被她这刁蛮可爱的孩子心性弄得进步不少,为着哄她开心,也学了好些个话的法子。</p>
“强人所难方是霸道,若是心甘情愿听从姑娘的,又怎能是霸道呢?恐怕是要感谢姑娘肯搭理才是,珍惜欢喜尚来不及。”</p>
崔莹听他如此,心中不免欢喜甜蜜,还待问他是否甘愿时,却又作罢了。瞧着他清俊疏朗,眉眼如画,眸中如潭水般清冽而情深,她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百般滋味流转,只道:“那还是霸道一些为好。”</p>
“若非如此,只怕公子还要将这话同别的姑娘讲呢。”</p>
到此处,她又想到他半途中遇上的什么世家姐,心中不觉升起几分醋意。</p>
她自知美貌绝俗,又生性灵动,从到大不知遇见过多少男人的殷勤。以此观之,他才貌双全,性情又是绝世难得的,身旁自然也不会少了佳人示好。</p>
许久之前,她在极乐山上便已听闻各大门派掌门争着许他作婿,彼时她与他无甚交集,一笑而过罢了,现在想来却颇有些不是滋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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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此,她却忽然叹道:“反正十日之后我便再也看不到了,你爱同哪个姑娘讲便去讲罢,眼不见为净,和我也无甚关系。”</p>
听她提起此事,连淮也不由得默然。</p>
崔莹垂下眼眸,别开脸去,再不瞧他。</p>
两人相对而坐,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皆不话,各自无言。</p>
就这么安静的度过了一段时日,连淮却忽然听闻轻微的抽噎声。</p>
他微微一惊,忙去看她,却见崔莹兀自低着头,只是双肩轻颤,似在哭泣。</p>
他心下不由得大震,慌忙站起身,来到她身旁俯身轻言细语地哄她。</p>
“姑娘”</p>
崔莹伸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拭了泪,方才擡头。</p>
只是那一汪翦水秋瞳里还含着盈盈水光,决绝如秋风落叶,寂寂如冬雪冻溪,恨意绵绵,楚楚动人,看得他心疼不已。</p>
“姑娘莫哭了,有什么事但无妨。”他一时之间也想不起如何安慰,只是这样轻柔的哄道。</p>
“你当真要拿我换那解药?”</p>
“你可当真是铁石心肠,我对你如此好,你却要赶我走。”</p>
她越越觉得委屈气恼,忍不住低低抽噎起来。</p>
“你便这样讨厌我,急着赶我吗?”</p>
见崔莹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滑落,连淮越发觉得怜爱无比,又听她如此来,他心中不免急切,脱口而出道:“我怎会赶你走,我留你尚且不及。”</p>
话一出口,他暗自后悔,只怨自己一时情绪焦急了不该的话。</p>
他心知他们本非同道之人,他不该留她的。更何况她是崔天一的女儿,若当真留下,只怕于他们两人皆有碍。</p>
“当真?”却见崔莹听得这话,顿时擡起头来,转悲为喜。</p>
“你若留我,那十日之约你便不去了是吗?”</p>
连淮被她问得一怔,又想她听闻可以留下竟如此欣喜,不由得心中隐痛,安静片刻不及回话。</p>
崔莹晶亮的眸色逐渐淡下来,转而冷淡道:“还什么留我呢,我就知道,我的安危于你来有何干系。我便是被父亲带回去,领了罚,被绑在那断崖的锁链上,你也毫不关心,由我一个人惶惶索索的去了罢。你心里只有爹爹上的解药,这原也是应该的,我同你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人。”</p>
声音婉转动听,含着不出的幽怨与伤心。</p>
连淮心中便是一软,同时心中难免诧异:“我怎会毫不关心,只是那人毕竟是你父亲,我终究”</p>
“你便是不信爹爹这样对我?我与你所言句句属实,难道有意骗你不成?爹爹向来阴晴不定,怎样待我都不意外。”</p>
崔莹着便再度流下泪来,声音里含着哭腔,软软糯糯的,极是惹人心疼。</p>
“我在极乐殿中既无自由,又受父亲管束,成日里活得如同笼中鸟,难受的紧。这些时日以来,公子将我带了出去,过了一段游山玩水的快活日子,即便是在屋里待上一天两人作伴也有趣的紧原来我不知道世间能有这般惬意还也罢了,现在你若再叫我回去,我”</p>
她断续的着,莹润的泪珠滚落双颊,更显得肌肤白皙可爱,又娇嫩无比,吹弹可破。</p>
连淮自那日见到魔教中有人对崔莹动,便知魔里煞是混乱,她身处其中难免遇到些许难处,但他却未曾料到她身为教主之女竟还受到如此对待,心中顿觉愤怒又怜爱。</p>
“若当真如此,我什么也不会由他领你回去。”</p>
崔莹听得此话,心下一松,面上却依旧伤感道:“你定要疑心我是故意逼你的罢。我从在极乐殿中长大,十几年来都过得好好的,怎么就这会儿不行”</p>
“若单纯被爹爹锁在极乐殿中无人相陪倒也好办,我每日里寻一个教中之人陪我玩便是了,只是我既遇见过公子”她着缓缓擡头,眼中噙泪地望向他,眼波脉脉含情,或深或浅,陪着千万种情愫,“旁的什么人又怎能入得我眼里。”</p>
“他们便是从我面前走过了,我也是瞧他们不见的。”她轻声道,一双美目却坦然地望着他。</p>
连淮心中不自觉地炸开,如同内功忽然练至化境,将周遭的一切都忘却了,只剩眼前之人与心中所感。一怔过后,他便感到难以言喻的狂喜,这般突兀地涌上心头,又惊又喜,直教他百感交集。</p>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p>
她所言便是此意,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p>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引自元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