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觞(三更)</p>
房间里一片寂静。</p>
雪翁大步流星走至窗前,打开窗户向外探去。</p>
夜里的寒风汹涌而入,室内尚亮着的几个烛台火光摇曳,拖出弯细的红影。</p>
“没见到什么人。”他皱了皱眉头。</p>
这会儿崔莹也已走至他的身边,举目往窗外看,时只见飞镖所来之处,似乎是对面一颗古槐树的枝桠。定睛细看,只见那处似有一团黑影,像是某种贯发暗器的关匣。</p>
她顿时心下了然,回眸再瞧那落在地上的飞镖,便更明白了几分。</p>
这会儿子倒巧。</p>
“把窗户关上吧。”崔莹语气平淡,神色间做出忧心忡忡的模样,叹了一口气道。</p>
“我本想同你的,可眼下你却正好瞧见了”</p>
雪翁心头暮然一凛,在想起她之前所言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关上窗户,回头问道:“你是这飞镖的来历就是那幕后之人?”</p>
“正是。”崔莹缓缓言道,“我想那幕后之人自也不愿招惹是非,所以才用关匣子放出暗器,威胁我和哥哥,叫我们知难而退,不再插这件事。”</p>
“这暗器虽不曾伤人,却足以叫人心中惊惧。那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树上安置这个,且适时放出,穿透窗户而来,想来取我二人性命也是易如反掌。”</p>
“倒也不必如此悲观。”雪翁听得“易如反掌”这几个字甚是扎耳,心中的傲气被激起,昂头道,“有老夫在,想取人性命,可得好好掂量。”</p>
崔莹忍不住心中暗笑,心对着老顽童还是激将法好用一些,面上立刻做出感激的模样,连忙起身作礼。</p>
“如此就多谢老前辈了,有前辈教导,我和哥哥终于能安心立足于这混乱世道了。”</p>
“怎把话的如此严重。”雪翁被她折腾的久了,倒也渐渐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他此刻隐隐觉得她这番感激言语便是要用道德将他捆住,让他不得不照办。</p>
他虽然心中有气,但亲眼所见二人身陷危之中,又知道自己身上中毒退无可退,于是也只能迫不得已的接受了。</p>
“连少侠承诺一月之内给出答复,我便只护你们这一个月。”他按捺下心头的火气,咬牙切齿道。</p>
“如此便拜托老前辈了。”崔莹唇角微弯,朝他甜甜一笑,模样着实娇纵可爱,看得雪翁又是一阵牙根痒痒。</p>
也不知连公子是造了什么孽,天天得宠着这么个祖宗。</p>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地上捡起那枚飞镖横竖看了两回,皱起眉头道:“这看上去竟像是极乐教之物。”</p>
“若真是恐怕还倒好了。”崔莹美眸低垂,作出若有所思的模样,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就怕是那幕后之人拿了魔教之物掩人耳目,叫人再难看穿其身份。”</p>
“对了,我还有一事要拜托老前辈。”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认真道,“今晚之事,包括这窗外飞镖,都拜托老前辈与我保密,不要告诉哥哥。”</p>
“这却是为何?”雪翁扬了扬眉毛。</p>
“哥哥向来疼我,他若知道了准是要担心的,何必让他徒增烦恼。”</p>
听得竟是为了这个,雪翁一时之间有些出乎意料,倒不知如何开口了。</p>
他无亲无故,确是不懂其中情感的。</p>
“但这未免荒唐。你二人处于危急关头,有什么情况自然要互通消息,如此才可想出解决之策。此事非同可,你若搪塞隐瞒,才真叫他担心呢。”</p>
崔莹听雪翁的认真,仰头望向房梁,目光悠悠远远,烛光落入眼眸中,一片亮晶晶的,如同琥珀流光。</p>
“但是啊我却偏偏不想告诉他呢。”</p>
“他向来如此,旁的人问他什么,他总是不打紧,也不管是不是真的不打紧。”到这里,她唇角微扬,笑了一下,“就算哪里伤着了,碰着了,也都当自己仙人一般,自己既不放在心上,旁人问起也都不必担心,生怕被照顾了一般。”</p>
“好像世上什么事都重要,只有他自己最不重要似的。”</p>
雪翁听着渐渐入了神,默然不语,心中也是感慨。</p>
“这次也是一样也不管自己有伤,路见不平便要出相帮,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偏要多管闲事。”</p>
“也不知道怎样生的,才生成了这样的心性。”</p>
到最末一句,崔莹的声音不自觉地轻了下来,竟显出几分温柔。</p>
雪翁听得此言,心中又是一阵感慨。</p>
他却也有这样一层疑惑。也不知这连庄主有何等本事,生出来的两孩子竟是这样截然相反的性格,一个温柔正直到极致,先忧后乐,以天下为己任,另一个乖张娇蛮,将万物玩弄于掌骨之间,极尽一切为自己所用。</p>
真不知道是怎样生的,才叫他们二人成了兄妹。</p>
却见崔莹站了起来,走到一旁细长的烛前,侧目观察着滴下的烛油,看那最上面一层被烧的凹凸不平。</p>
“也有半盏茶的功夫了,你闻了这许久的药香,今晚便可安心睡了,不会再有什么问题。”</p>
“明日里用早膳的时候,我们三人一起,麻烦老前辈将你我的约定给哥哥听。”</p>
雪翁听她这样不急不缓的安排,心中依然愤愤不平。他天赋奇高,人进晚年武功又是超尘绝俗,谁见了他不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偏就眼前这个祖宗,使唤他使唤的如此得心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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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拜托我不告诉连少侠,我就当真不告诉了?你不怕我不答应?”</p>
崔莹听他如此,知道他心中有气,却也懒得哄,只是扬眉道:“我是拜托老前辈就是拜托,可没问过你有没有权利不答应。”</p>
她没这么多耐心,哄连公子一个,费心思讨他一人的喜欢已是极限,对旁人自然没有这么好的颜色。</p>
“但你若偏不答应呢,我自己也有法子叫你吃些苦头。我一个势单利薄的柔弱女子,虽害不得老前辈的性命,但在汤汤水水里加点什么东西还是可以的。前辈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但却不能不服我给前辈的解药啊。”</p>
她眼睁睁看着雪翁的脸色被气得通红,不由得抿唇一笑。</p>
“这是这样的,老前辈见我时也越发难过了,少不得讽刺我几句。我受不得老前辈的挖苦,心中有气,又少不得再加些别的汤汤水水。”</p>
“这两败俱伤的事,我想前辈如此聪明,是断然不会去做的。”</p>
“所以老前辈一定会按我的去办,是也不是?”</p>
雪翁看了她半晌,夜晚昏黄的烛光下,她那精致可人的眉目更显得娇美动人,恍若天仙,任谁看了都想捧在掌心里宠着,只是他瞧她气色正好,便越看越来气,连三个好好好,遂一拂袖,飘然离去了。</p>
待得他走远,崔莹确认了四下里没有动静,便收起面上的神色,重又变得的平静如水。</p>
她轻推开房门,走到了长廊上。</p>
连家庄是前朝为官的世家,家规严密,自与别家不同,因此每层楼上几位下人伺候着,住在哪边,如何轮岗都有细致的规矩。</p>
她记得今日轮到的便是侍女唤晴。</p>
崔莹走至几步开外的边房门前,轻轻叩响了门。</p>
不到第二声,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了唤晴那张白皙的长脸。房里头原本住着三个侍女,另外两个此刻正呼呼大睡,没有听见丝毫动静。</p>
崔莹唇角微勾,目光间藏了几分淡淡的冷意,走进房内将门关上,似笑非笑地看向唤晴。</p>
“用的什么香?”</p>
只见唤晴立刻跪倒在地,一开口却是略显沙哑的男人嗓门。</p>
“参见主。”他跪拜完毕方才道,“用的不过是少许蒙汗药罢了,属下保证无人可以发现。”</p>
“那我便不算人了?”崔莹轻笑一声。</p>
银觞连忙低头,赔笑道:“主冰雪聪明,凡事自然瞒不过您。”</p>
到此处,他却忍不住又加问一句。“只是属下自诩藏得还算隐蔽,怎么不过半日便被主发现了?”</p>
“这几日来,我与连公子成日里相对,金樽便找不到会接近。我有时偶尔闲着,去探街坊周围却不见他人影,便知道以他的功力无法在连公子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他迫于无奈只得离我远了些。他既然办不到,你自然更办不到”</p>
“所以你要见我便必然乔装改扮,用你那招摇撞骗的本事混了进来。你身怀武艺,连公子是细心之人,瞧你一眼便能从身子步伐上瞧出端倪。因此你才扮作女人样,穿上几寸绣鞋,走路时便显得别别扭扭,心翼翼,自然难以从你的身姿步伐上看出习武的痕迹了。来你现在本事倒是日渐增长,用女人的声音起话竟毫无异样,也是件可喜之事。”</p>
“那关摆放的甚好爹爹许是坐不住了,又来找我逗乐。”</p>
她忽然想起一事,转头问他。</p>
“金樽多半转告你了,那日我让他带了信条之后,爹爹是什么反应?”</p>
银觞立刻想起了那张“一别两宽,各生喜脉”的惊世骇俗之言,顿时脸皮直抽抽,觉得背上要冒冷汗了。</p>
全天下也只有主,敢这么挑衅崔教主吧。但若要他复述起崔教主的答复,却也是胆战心惊,生怕一句话未完便被主送到黄泉里去了。</p>
“他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开怀大笑,道”</p>
银觞硬着头皮学起崔教主的话:“你许是路途寂寞想娘亲了,只是你娘亲他管不了,他却能管得了你爹爹,不日便来瞧你一瞧吧。”</p>
崔莹还未听完便冷笑一声,目光中渗出几分痛恨,语带嘲讽,不清不淡的道:“他倒是很知道我讨厌什么。”</p>
银觞见她如此,吓得再也不敢下去了。</p>
静默片刻之后,崔莹面色平静如初,开口淡淡的道。</p>
“你来去奔波,短短几日便到了此处,一路倒也辛苦。”</p>
她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银觞。</p>
“一切办妥之后,便去领赏吧。”</p>
“谢过主。”银觞舒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双心地捧到崔莹面前,“这是您要的东西,我从柳大人那里带了来。”</p>
在目光触及到银盒子上斑斓的条纹之后,崔莹神色微微一顿。</p>
她俯下身子将银盒拿起,一心的掀开盖子。</p>
只见一条细若绒线的黑色蛊虫正盘着身子酣睡其中,旁边拖曳出几乎干涸的爬行粘液,在烛光下隐隐绰绰,亮晶晶的。</p>
那东西钻入人脑海中也是如此,多半时候都憨睡着,只是偶尔蚕食脑髓,慢慢的叫人变成了只会咿咿呀呀的傻子。</p>
痴人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