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故人非故稍稍使力，便留下异样红痕。</p>
壶水咕噜，茶香满溢于树梢与风中。</p>
树下，年轻的帝王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皮未擡，只冷淡地勾起唇角，给了她一个确切的答案。</p>
“有。”</p>
“那如何没了呢？”晏乐萦心下复杂，心翼翼追问。</p>
季砚仍未看她，只情绪不明道：“自然是砍了，昔年之事既已逝去，树又何须再留？”</p>
是了，树不留，又何须留人呢？</p>
晏乐萦便是看不明白这点，也想争取这一丝情意。</p>
将她从江南绑回京城，着她咎由自取，却也未动他人，还好端端给她配了两个侍婢。妙芙被他一并捆来，除了同她一样被迷晕，也没受其他苦楚。</p>
可另一边，他带她回了皇宫便漠然以待，又将她关着，摆出一副死生不复相见的样子。</p>
“青梅不再，故人非故。”她踟蹰着，又一次提及，“陛下何必再来寻民女？”</p>
到底近来安稳度日，茶水蒸腾的这许多时刻，对方也没有发难，晏乐萦所感受到他身上的压迫感淡去，由此一问。</p>
她尚未意识到，她心底实则十分清楚季砚的性格底细。</p>
自性冷寡言的人，极爱藏匿情绪，她看不懂，来了京城半月诸事仍毫无进展，于是下意识用了此等方法，想要搅乱浑水，看看他的心意能不能浮出水面。</p>
季砚却意识到了。</p>
许多年前，她便惯用这般段，次次直截了当、任性娇纵地要他剖白心意，表明他的爱给她看。</p>
季砚眸色轻嘲，这次终于擡头，直直与她对视。</p>
“好一个故人非故”季砚轻勾唇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p>
可他竟当真没有生气，而是微扬下巴，淡声转开话题道：“水已开，斟茶都不会了？”</p>
晏乐萦睫毛轻颤，迟疑间，擡倒茶。</p>
水沸声因擡起茶壶而渐熄，又起茶水落下的泠泠声响。</p>
片刻寂静后，忽得又听对方开口。</p>
“忆了这么一长段，如何我在你眼前，那声‘哥哥’为何不唤了？”</p>
晏乐萦：</p>
轰隆一声，前两次对方横眉冷目的“住嘴”再次浮现耳边，可他这话开了口，她又不好搪塞。</p>
——因为，的确是她昨日趁着季砚不在面前，对着宫苑门前吼了几嗓子。</p>
那本来是她将季砚吸引来的第一步计划，试探。</p>
结果被昨夜到访的侍卫打断了后面的节奏。</p>
晏乐萦不了解如今的季砚，却了解从前的他，他反问的语气一般分为两种：一是了如指掌后的调侃，二是怒极反笑后的气话。</p>
眼下，看着他长大后冷峻的脸庞，深邃乌眸间流露出的一丝冷嘲，晏乐萦果断做出判断。</p>
应当是二者兼有，更恐怖了。</p>
“哥”果然，第一个字音才启唇，年轻的帝王眼眸沉冷。</p>
晏乐萦连忙轻咳，话音一转，“‘哥哥’如何是民女能喊得的？陛下已有妃嫔，民女不敢僭越，还是避嫌为好。”</p>
此言一出，季砚反问她，“你从何得知？”</p>
从何得知</p>
晏乐萦分不清他的话是试探，还是想要借此来贬低她，沉默一瞬，她还是如实作答，“昨日，民女的确喊了陛下几声，陛下没有来，但娘娘来了。”</p>
这是真的。</p>
昨日午后，她琢磨着自己也该有些动静，在宫苑前期期艾艾喊了两声，没喊来季砚，却喊来了一位身姿婀娜清丽的娘子。</p>
美人坐在驾辇上，云鬓高束，裙衫华贵，盛夏午后的日光毒辣却也耀眼，衬着她鬓边的衔珠蝶形簪熠熠流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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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乐萦这辈子没穿过那么华贵的衣裳，也没戴过那样精致的首饰。</p>
但她少时见过族中姑母穿，那是宫妃裙裳的形制。</p>
结合季淮与她透露的消息，季砚有一位宠妃，虽未看清来人的容貌，但是谁不言而喻。</p>
“娘娘？”季砚咀嚼着这个词。</p>
但很快，他眉峰染上冷意，又沉声嗤了一句，“你也会在意。”</p>
少言的人，令人很难窥见他的心声，何况彼此间曾有的默契也早就破碎。</p>
而如他所言，晏乐萦从前也不是个多在意旁人情绪的人，或许博爱之人最薄情，她时常能很快收拢人心，自然也容易在爱中迷失，照单全收，又统统放下。</p>
季砚生得俊美无俦，却备受先皇冷落，是以曾经在旁人看来并非高不可攀，也就吸引了不少年岁相近、抑或是大些的宫女，乃至一些官家姐对他的喜爱。</p>
即便他性子冷淡寡言，生人勿进，可少女热烈的怀春心思依旧难挡。</p>
可晏乐萦曾经从不在意。</p>
因为她心知自己也有极为出众的容貌，容貌于她而言是至高的武器，是足矣让对方偏爱有加的资本，无人能将季砚从她身边抢走。</p>
——虽然现在她已经不这么认为了。</p>
晏乐萦如他般沉默一瞬，又不愿话题就此断下，最终接道：“陛下，你能遇上新的良人，自然再好不过。”</p>
她是真的不喜欢季砚了，她心中很笃定。</p>
在江南的八年，谈不上疾苦潦倒，却也并非养尊处优，晏乐萦逐渐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或许仍有美貌值得一提，也不过尔尔。</p>
既然疲于温饱，自然无心风月，更遑论什么爱与不爱，因此也是真心想问问他。</p>
——何必呢。</p>
他何必还去记得呢？</p>
而后，她倏然听见茶盏磕在桌沿的声响，不算重，但很突兀。</p>
冷寒目光逡巡在她的脸上，晏乐萦擡头，又一次与他对视，听见他的语气里起了怒意，“不许提她。”</p>
晏乐萦一顿，晓得他的“她”是那位宠妃。</p>
她若有所思垂眸，也晓得试探应当浅尝辄止，今日到此便差不多了，余下的便是再软话。于是低声应好，应得干脆。</p>
那杯茶已经被季砚喝完，她佯装无事，重新为他斟上一杯。</p>
只是倏尔靠近的距离里，她听闻对方音色仍沉冷恼怒，问她：“如你所言，故人非故。你又是以何等身份，对朕教？”</p>
这下，晏乐萦微怔，一分神，中拎着的茶壶翻了，“民女不是教”</p>
滚烫的茶水溅落桌上，随着玉壶碎裂的声响在耳边炸开，晏乐萦惊呼一声，又被对方拎着脖子扯去了他身边。</p>
余下的水沿着桌沿，似一条催命的弧线往下坠落，洇湿了他一身玄白锦袍。</p>
完了，后知后觉，晏乐萦脑子里就这一个想法。</p>
惊慌失措间，她匆忙与他拉开距离，垂目屈膝，服软告罪，“陛下恕罪，民女笨笨脚，扰了您喝茶的雅兴。”</p>
看来今日的软话没会了。</p>
的确是扰了，季砚的视线，又沉沉落在她身上。</p>
从他的角度看去，他瞧不见她侧过的脸，自然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一眼看见她白皙纤细的脖颈，如玉精琢般的柔润，仅是稍稍使力碰了碰，便留下一道异样的红。</p>
从前他在她身上感受到的蓬勃生命力，如此看去，便如烟消逝。</p>
她纤长的脖子，如玉，可玉是那般脆弱，就如碎在脚下的玉壶，稍有磕碰，便会破碎。</p>
季砚想了许多，最终缓道：“擡起头来，朕没怪罪你。”</p>
果不其然，她佯装仓皇惊惧的神态，一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p>
不过如此，他心想，她不过如此。</p>
如此容易看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