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云泥之别从前没赌旁人的真心,如今更</p>
晏乐萦昨夜刻意吹了风,着了凉。</p>
此刻寒气侵体,只觉头脑昏胀,浮浮沉沉间,沉溺着怎么也醒不来。</p>
这原本就是她的计划。</p>
她不能那么被动陷在他的恨中毫无回旋,干脆破釜沉舟,故意激怒他,逼迫他,再以示弱可怜的模样,让他主动退步。</p>
温泉池的那一日是故意激怒;</p>
佯装受惊是逼迫试探;</p>
后来的憔悴,乃至此刻的高热,便是最后的可怜示弱。</p>
他果真退让了,退让了一步又一步,因为他还在乎。</p>
饶是他着憎恶怨恨她,可只要他心底还在乎她,她就还能寻到且把握这个转。</p>
只是不曾想昨夜的风太寒,这病来得太过汹涌,人烧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她做了个梦。</p>
梦里是飞檐翘角,水天相接的水月台。</p>
云水蓝的纱幔如八年后一般清亮婉约,一样的色泽,柔丽,让人心神宁静,可晏乐萦却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八年后的现如今。</p>
是当年。</p>
因为,有一把寒光凛凛的刀正抵在她脖子上。</p>
晏乐萦觉得浑身都在打抖,又不敢抖,生怕一个不心那薄如蝉翼的刀刃便划破肌肤,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p>
高台上男声冷斥,威慑无边,“朕要你离开季砚,你听见没有?”</p>
晏乐萦颤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回答:“臣女听见了。”</p>
高台上身着龙袍的高大身影,在迷蒙梦中瞧不真切脸庞,可晏乐萦清楚他是谁。</p>
先帝,废太子季淮的父皇。</p>
可他也该是季砚的父亲。</p>
两个儿子都是他的骨血,可他向来只在乎嫡子储君,从未顾及过与季砚的父子之情。</p>
从前晏乐萦不明白为何先帝是这样,季砚并不愿这些。</p>
可世事来也有意思,离开京城后的八年,她从了商,反倒从坊间听来了些宫中密辛,再结合季淮那副“一切合该归我”的模样,她觉得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p>
传言之,先帝性偏执暴戾,专断独行,青年时便夺人妻立之为皇后,乃至先皇后郁郁寡欢,诞下太子便撒人寰。</p>
先皇后死在了先帝最爱她的时候。</p>
先帝对其念念不忘,将所有对先皇后的爱,倾注在他们共同孕育的这个孩子身上。</p>
可晏乐萦曾在心底觉得,这份爱,怎么越想越觉得可笑呢?</p>
即便念念不忘,先帝也找了不少先皇后的替身,她们都不是先皇后,却被迫做了先皇后的影子,成了先帝用来追忆爱的工具。</p>
例如昔年的谢贵妃,晏乐萦自己的姑母,还有季砚的母亲</p>
一个个如花般的少女,将一生献祭给了一个求而不得的偏执帝王。世人对爱的理解就是那般浅薄,得不到的便想要,漫漫一生追求着虚假的金昭玉粹、和得到的满足与虚荣。</p>
只是先帝意图将这些女子当做精致的、令人摆布的傀儡,可她们并非如此。</p>
储君虽定下嫡子季淮,可其余妃嫔膝下也有皇子,譬如谢贵妃和季砚的母亲,她们也想谋求会,又譬如晏乐萦的姑母,纵使无子也想弄权。</p>
皇宫是最华贵却阴晦的牢笼,金玉锦绣在其外,风云诡谲在其内,无数人追逐着权贵荣华,渴望势倾朝野。</p>
先帝自知眼下人虎视鹰瞵,季淮面上却太过温和,令他恨铁不成钢。</p>
所以他势必要替这个嫡子铲除所有潜在威胁,甚至到仇视自己其他儿子的地步。</p>
晏乐萦的族亲曾与季衡勾结,也因此触了先帝逆鳞。</p>
今日她还敢进宫,更是叫这位偏执阴郁的帝王勃然大怒,连声质问她:“你如何进的皇宫?谁指使你来的?是不是季砚那个狼子野心的?”</p>
帝王一连三问,滔天盛怒。</p>
晏乐萦吓得杏眸噙泪,满脸血色褪尽,颤颤巍巍一句话不出来。</p>
“父皇。”一旁,一派温和儒雅的太子季淮却充当了好人,挡在晏乐萦身前,“这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娘子,她能懂什么?何必如此吓唬她。”</p>
先帝冷哼了一声。</p>
晏乐萦尚未因季淮的解围松口气,便听先帝又冷笑道:“近来,朕因季衡结党营私一事头疼不已,倒是瞧了季砚。他自幼生在冷宫之中,还能眼通天,将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官庶女日日接进宫中!”</p>
那句“上不得台面”刺痛了晏乐萦的心,可她什么也不敢。先帝那柄寒刀还架在她纤细的脖子上,连声逼迫她,要她离开季砚,趁早举家迁离京城。</p>
“还是。”先帝阴恻恻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晏家并不服朕的裁处,又想与季砚那个不中用的里勾外连”</p>
他的话,有如一道惊雷炸开。</p>
晏乐萦蓄满泪珠的眼瞪大,拼命摇头:“没有陛下,臣女一家绝无——”</p>
“你,离开季砚,滚出京城。”薄刃贴着她娇嫩的脖颈划动,上位者将她视作物件一般,任意打发,肆意发配,“不然,朕诛你全族。”</p>
暴戾恣肆的帝王,神情漠然轻蔑。</p>
晏乐萦最终痛哭出声,跪伏答应,只求一朝天子别如此无情。</p>
她被随意处置,偏着“好太子”季淮却来扶她,温声抚慰:“晏姐,父皇也是一时气急。储君早立,此乃国之根本,怎能由着他人居心叵测,争夺染指?”</p>
先帝最瞧不得季淮这副和善模样,他屡屡恨铁不成钢,却未想过他越是替季淮着想,越是陷入偏执境地。</p>
“你真是气煞朕!”先帝抛了剑,语气阴恣,苦口婆心,“朕自没管过季砚,哪知他背地里还有这等段?季淮,你可知以见大,今日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带入宫中,焉知他日他不能将兵马带入宫中!”</p>
这话,在如今的晏乐萦看来,倒真是一语成谶。</p>
季砚日后自死局逃生,兵指紫宸宫,逼宫先帝,废黜太子,可昔日的季淮或许并没有听进去。</p>
诸事都有先帝替他铺路的既定储君,或许其中也有自导自演让先帝将目光集于他身的心思,可的确他自便权柄在,万事顺遂,自有傲然资本。</p>
“罢了,若季砚当真不听话”甚至到了这时,先帝眼中闪过一丝晦色,竟如此道,“朕会替你处理。”</p>
季淮并没有什么,只是笑了笑。</p>
晏乐萦错愕一瞬,想擡头看看他们的神色,可贵人高于天,她便低如泥,她连擡头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低声喃喃着,“求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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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乐萦已然记不清,那日自己究竟有没有将求情的话出口。</p>
温热的泪浸满眼眶,流淌下来的水珠却是冰寒至极,扎进人的心窝,令人通体生出寒意,脚都是冰凉。</p>
可躁动的心火还一直在烧,烧得她浑身发颤,浮浮沉沉,眼前朦胧一片。</p>
恍惚间,仿若见一人向她走来。</p>
那人身长玉立,龙姿凤采,头戴十二串玉珠的冕旒,一身玄黄锦衣袍,缠龙纹,缀东珠,缎面精绣的金龙那般栩栩如生,不怒自威。</p>
她不由得抖得更厉害,又努力擡起眼,嗓子像被人掐住般艰难开口:“陛下”</p>
面前的人停下脚步。</p>
晏乐萦擡头仰视他,将昔年未能做到的事,未能求出口的话,一一出:“陛下,求您别杀季砚,求您别这样做”</p>
高热使她一张俏脸潮红,看似弥漫生,实则更像是惨白底色上的刺目色彩。</p>
洇满水液的澄然眸子那般脆弱,像是被人肆意摔碎的琉璃盏,盛满晶莹,又尽数漏空。</p>
她面前的人凝注着她,沉默一瞬,“是这样么?”</p>
当然是这样。</p>
晏乐萦浑噩间,咬着牙,感受到舌尖弥散的刺痛,以此保持最后一丝清醒。</p>
她知道面前的人是谁,她也知道他会听懂。</p>
所以只能是这样,她对自己心道,顺势擡起无力的,揪住来人袖袍一角。</p>
“陛下”</p>
八年前的先帝容貌渐渐淡下,晏乐萦眼前的朦胧白雾散去,清晰看见了季砚的脸。</p>
可她仍一副不甚清醒的模样,哽咽着,哀求他:“臣女可以离开,离开他,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可以只求您别杀他,别杀民女的家人——”</p>
温暖的怀抱令此刻的她倍感燥热,可对方拥紧她时,那萦绕的冷傲梅香,却意外抚平了煎熬。</p>
“原来,是这样么?”季砚又问了她一遍。</p>
灼热的呼吸落在她耳畔,晏乐萦眼皮轻颤,这感触太真实,反而也激起了更真切的回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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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白他懂了,高热使人昏沉,话也“含糊”。</p>
“你、你是谁?”她茫然眨眼,眼中噙泪。</p>
季砚稍稍静默了一会儿,擡替她将凌乱的发别去耳后,“你希望我是谁?”</p>
“是哥哥。”晏乐萦哽咽着,音色尚绵,又似乎极其希冀,“是阿砚哥哥,对不对?不是先皇了,不是他,我的阿砚哥哥也登上了皇位”</p>
“雁雁。”他轻声唤她。</p>
晏乐萦立刻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主动缠紧他,她哭得越发大声。</p>
泪水濡湿了季砚的衣襟,可从季砚的角度而言,也看不见她的神色。</p>
他只能听见怀中的娘子抽噎着,楚楚可怜极了,“哥哥,你没有事,雁雁晓得哥哥会没事的”</p>
他没事么?季砚也不知道。</p>
面前的人是那么熟悉,也那么陌生,她分明在着他,如何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有事没事呢?</p>
环抱着她的,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收紧。</p>
“雁雁。”他又唤她。</p>
冷不丁地,他忽然转移了话题,“你知道么?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倘若有一日我寻到了你,该怎样折磨你,才能让你体会到我那几年的痛苦。”</p>
晏乐萦的身躯蓦地一僵,颤得厉害。</p>
她下意识就要缩回,可季砚却在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一如往昔无数次他做过的那样。</p>
他的怀抱与拍抚,曾无数次哄慰过她的愤怒、惊惧与迷茫。</p>
再开口,季砚的声音艰涩,却很平静,“但是,哥哥没事。如今还能好好抱着你。”</p>
这是对她上一句话的回答。</p>
晏乐萦沉默了一会儿,但很快,她重新开口。</p>
“对方用亲人的命来威胁我用你的命来威胁我,我该怎么办?哥哥。”她似乎真的迷茫,茫然寻求季砚给她一个更正确的答案,“我不晓得”</p>
昔年的水月台前,太子季淮看似对先帝的话不以为意,甚至为季砚和晏乐萦求情,而后,得先帝应允,送晏乐萦出宫。</p>
一路上,季淮如外人言之的温和有礼,还叫宫人悉心检查了一番她可有受伤。</p>
好在无事。</p>
那时她还太,哪知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表面一层白皮,内里一层黑心,表里非一的。</p>
太子对她好奇,她也对他稍有感激,只是他又话起闲事,“其实,上回孤便瞧见过皇弟召你入宫。”</p>
晏乐萦愕然,心中隐隐觉得不对。</p>
可彼时心乱如麻,如何不对,她却不出。</p>
她只想尽快离宫,结局已定,她不想在此境况撞见季砚,那样不过再生事端,对她和季砚彼此而言都不算好。</p>
季淮却不依不饶。</p>
他夸她姝色无双,如此姿容,应是过无上荣耀的日子,更该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p>
可彼时她才从生死一线中脱身,自是看什么都一惊一乍,她拒绝了季淮还要相送的好意,季淮应了好,但她那口气没办法松懈下来。</p>
不久,她就迎面撞上了季砚。</p>
季砚与她了那么多,哀求了那么多,换来的却只有她的连声拒绝。</p>
她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她做什么都觉得不妥,她只想逃离这里。</p>
很后来,晏乐萦才想明白。</p>
——季砚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让她进宫这么多回,甚至先帝先前都不知道那又如何知晓了呢?</p>
从最开始,这一场威逼利诱的戏,就是笑里藏刀的季淮主导。</p>
那日,她最后当真逃离了皇宫,没有选择季砚。</p>
但眼下,她对着季砚泪眼婆娑,楚楚可怜道:“哥哥,我不晓得若要爱你,要用生命去换,用你的命,用我与亲人的命去换,我该怎么办?求求你,告诉我。”</p>
季砚垂眸看她。</p>
他忽然也想到了那日青梅树下,晏乐萦也是用这样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看他。</p>
可彼时,她字字句句都令人钻心刻骨,痛彻心扉。</p>
他不过一个毫无权势的冷宫弃子,他自不量力妄求平步青云,还他,事到如今,怎还有心想着与她相守。</p>
她叫他走,让他滚,要从此恩断义绝。</p>
她都忘了吗?</p>
但如今,她的脸色是那般苍白,眼中的泪依旧澄然,这双翦水秋瞳清澈柔媚,总轻而易举能勾人心魄,仿佛她从未做过什么错事,总是无辜可怜。</p>
甚至,连眸底的那丝情绪都与昔年一样。</p>
似是非是,似真似假,他看不透,不敢猜,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如当年一般对他道:万一呢?</p>
万一这是真话呢?她是受人胁迫,被人威逼利诱,她本想选择他的。</p>
“我想爱你,可是——”晏乐萦未尽的话,忽然被季砚吻去。</p>
晏乐萦通体一僵,对方的唇在此刻的她感知而言,是温凉的。</p>
雪中春信带来的冷香驱散了浑身的燥热,带着凉意的唇反复碾磨她的唇瓣,而后,他又捧起她的脸,轻声叹道:“选活着。”</p>
“选活着就够了,雁雁。”</p>
攒积在眼眶中的泪尽数滑落,又很快被他吮吻进唇齿。</p>
晏乐萦偏头,想避开,“别亲我,当心过了病气。”</p>
他却毫无避让之意,不依不饶地追着她眼皮舔舐,又慢慢回到她柔软的唇瓣上,啄吻,探入,与她唇齿交缠,动作极尽温柔缠绵。</p>
一吻毕,他拥着她,“雁雁”</p>
“这就是你所有的苦衷吗?”他呢喃着。</p>
这段日子来森寒冷硬的帝王,竟是就这样软化了态度,他紧紧搂着她,将头搁在她肩上,嗅着她身上的暖香。</p>
晏乐萦无话可,甚至因他如此快的转变,她有些愣。</p>
这一刻,她在心中想,若他晓得,所有的看似真心坦然,其实仍是欺骗呢</p>
他会怎么做?她预料不到,也不敢预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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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天子龙体尊贵,太医们替晏乐萦开了药,劝他不可与病人过多接触,他却只是大一挥将人打发走。</p>
这夜,晏乐萦没再拒绝他的靠近,被他拥在怀中入睡。</p>
可或许是病来得狠了,她睡得并不踏实,哪怕睡梦中能嗅见对方身上熟悉的香。</p>
这香气,她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哪怕经年过去,依旧数次令她心安。</p>
但这次却没有,她反倒心虚难安。</p>
昏沉之际,高热让人依旧混沌,仿佛在大浪中跌宕翻腾,又像是坐上了一辆颠簸的马车,她正随着马车一路南下,和家人一同去往江南。</p>
为求保命,举家迁离京城的速度很匆忙,父亲也不敢高调,只选了几辆马车轻量出行,一路摇摇晃晃,艰难往前。</p>
绝情的父亲很快丢下母亲,还将她捆在车厢中,任她哭至昏厥。</p>
晏乐萦永远不会忘记蜷缩在那辆逼仄马车里的感受,狭窄的空间令人作呕,渺无前路的感觉令人绝望,她对什么都无能为力,唯有心如死灰。</p>
除却这些,她还明白了</p>
母亲曾与她,美貌是女子最该引以为傲的武器。</p>
母亲用一张倾国之色的脸得到了父亲的宠爱,可最终也因仅有这张脸输得彻底,当年华逝去,当身躯年迈,所谓的情就露出了其下狰狞丑陋的真容。</p>
如先皇所言,如绝情的父亲所做的那般。</p>
云泥之别的二人如何有真情?隔在两人之间的是天差地别,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天堑。</p>
就算季砚真与她有过美好,可难保他日后不会变心,露出与旁人一般的丑态。她不愿看到,更惶恐如此,他们根本就不合适,所以她干脆利落离开。</p>
晏乐萦越来越感到疲惫,恍惚间又想,其实到底,果真她还是更顾着自己。</p>
她从前没赌旁人的真心,如今更不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