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有事相求“该长肉的地方都长了。”</p>
虞黛今日着了一身靛蓝绣鸢尾花的宽衫,如此深沉的颜色,着实不适合这么个十余岁的娘子。</p>
也是因如此深色,晏乐萦起初并未注意到。</p>
鸢尾花的纹路以银线绣制,满布在虞黛宽大的袖摆上,她被晏乐萦牵起的那边衣袖上的绣线已被血色浸透。</p>
晏乐萦有心避讳外人,虞黛却仿佛并无此意。</p>
她扬眉,难得笑得轻松,直接解释道:“应当是后苑宫人的血吧,我晨起去了那儿,许是不当心染上了。”</p>
晏乐萦却仍旧错愕,没有松开。</p>
“我时常会去那儿照料宫人。”见状,虞黛的更细,“不知姐姐晓不晓得,那儿住了不少伤残的宦官宫女,好似都是三年前那场宫变后盘查出的宫人。”</p>
如何盘查,从何处盘查</p>
晏乐萦眼皮一颤,自然是从东宫。</p>
“陛下应是晓得他们或伤或残,身子不便,宫外又没有亲眷,所以把他们安置在那儿。我闲来也无事,去帮帮忙走动也好。”虞黛又道。</p>
这下,晏乐萦收回了,她掀起眼皮看虞黛。</p>
余光还能瞥见那桌案上力透纸背的字,是虞黛所书。</p>
勤政明德,爱民至善,季砚其实都做到了,他在朝堂上雷厉风行铲除异党,实则也是除去了那些贪官蠹役,拔去了沉疴宿疾。</p>
晏乐萦曾在江南为商为民,深入百姓之中,她不是没有察觉。</p>
为何呢?虞黛不清楚吗,明知季淮迫害宫人,却仍选择为季淮卖命?</p>
晏乐萦心中越发复杂,只觉得又渐渐拧成了乱麻。</p>
又与虞黛就此事聊了几句,虞黛却不再透露更深,只愿意效劳自然便去了,待茶盏凉,晏乐萦呼出口气,起身告辞。</p>
虞黛将她送至珠镜殿门前,一路含笑。</p>
倏然,在晏乐萦临走前,她又道:“晏姐姐,你的好像是对的。”</p>
“什么?”</p>
“瞧见容貌相似的人,是会生出几分亲近。”她凝视着晏乐萦,表面纯然的眼眸中终于透出一丝情绪,是疑惑。</p>
她也和晏乐萦一样疑惑,为何世间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她喃喃着,“我好像真的见过你”</p>
有什么思绪在晏乐萦脑中一闪而过,却瞬然消散,依旧没能抓住。</p>
晏乐萦无意识眉尖微蹙,也在思索,突然虞黛凑近了她,“晏姐姐,深宫之中多顾念保全自己。”</p>
“谁的话也不要轻信。”她轻道。</p>
言罢,她向晏乐萦行礼,便送到了这里。</p>
*</p>
晏乐萦没有径直回含凉殿,这段日子她闷了太久,虽然深秋总是一派萧瑟之景,也好过被冷冰冰的峻宇雕墙囚困起来。</p>
这一日她带着妙芙在御花园足足逛到日落,直至天色昏黑,含凉殿的宫人找来,才就此罢。</p>
季砚早已回了殿中。</p>
玩过头了,晏乐萦后知后觉有点忐忑。</p>
殿内,季砚端坐在偌大的黄梨花木桌案前,他脊背挺直,些微垂头,不似在伏案处理政事,更像是在出神。</p>
晏乐萦一眼瞧去,还见宫人早已备好晚膳,但季砚应当是在等她。</p>
“阿砚哥哥?”</p>
宫人们都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看上去季砚果真不大高兴,晏乐萦只得自己先开口。</p>
季砚眼皮微动,掀眸直直朝她看来。</p>
比起少时两厢纯粹的情谊,如今的多数时候,晏乐萦只能在他的乌眸间瞧见一片复杂,纠结,隐忍。</p>
她步履微顿,不愿朝这样的他走去,但今日既然见了虞黛,少不了会被他推敲,她也打算趁此会将这事摊牌,问问他为何会救虞黛,又为何将虞黛留在宫中。</p>
“阿砚哥哥在等我用膳吗?”她缓步走去,想略过他不大好看的脸色,视线往下落,却瞧见他里似乎捏了个什么东西。</p>
晏乐萦一怔。</p>
季砚偏好暗的东西,连置在桌案上那盏宫灯瞧着都不够亮,唯有批阅奏折时,会加一盏灯。</p>
此刻没有,灯火朦胧,她隐约窥见那是一枚木簪。</p>
那是他母亲的旧物。</p>
少年时,晏乐萦曾见他拿出来过两次,彼此信任之时,他还曾与她过母亲的往事。</p>
季砚的母亲也是官之女,昔年被先帝纳入宫中,没过多久便被先帝抛诸脑后,彻底失宠。</p>
母家势弱,丝毫帮衬不上他们母子俩,甚至也没过几年,季砚的母亲也在一次急病中离世。</p>
至此,季砚便被先帝随指了个宫里的嬷嬷教养长大。</p>
这木簪,算是季砚母亲为数不多的几件遗物,当年季砚将它拿出来,一次是他尚且年幼时的生辰,一次是他们私下定了情,季砚忐忑不安地对她:</p>
“燕燕,若娶你为妻,定重礼相聘,三书六礼,八擡大轿,风风光光叫你做皇子妃。但我母妃已逝,母亲那边只能将这个留给你。”</p>
爱一个人唯恐对她不够好,少年季砚当真如此。</p>
晏乐萦忆起这一桩往事,恍然,原来少时的季砚也曾患得患失,像她也还爱他的模样一般,怕自己配不上对方。</p>
“雁雁。”</p>
眼下,季砚也唤她。</p>
晏乐萦定了定神,乖巧走去他身边,她想自己应当安慰他一番,却又忽然想到——</p>
再过阵子,好像便是季砚的生辰了。</p>
那些想要推敲的话,不知怎得,蓦然变得艰涩不近人情,她难以开口。</p>
季砚却主动与她起话来,将她的执在掌心,那枚木簪被贴在两人心里,稍显坚硬的质地却仿佛会让两人心底的柔软隔开。</p>
“朕母妃离世后,有阵子,先帝的谢贵妃想将朕寄养在她名下,朕去了她那儿,才真知晓皇宫有多华贵,做皇子又该有多少人众星捧月”</p>
还有,如何才是被人爱护着。</p>
在那之前,他的记忆里只有母妃所居的宫室,算不得破败,却冷清至极,唯有一个对他也谈不上热情的嬷嬷守在那儿。</p>
他也因此生得沉默寡言。</p>
但去了谢贵妃宫中,一切都改变了,谢贵妃也曾对他极尽温柔,将他视为亲子,还派了专人辅佐他课业,甚至起过为他将来做的打算。</p>
一切都很美好,他好像真的拥有了爱,那种被人爱着的滋味蚀骨钻心,令人着迷。</p>
可好景并不长,没过几个月,多年无所出的谢贵妃却倏然怀上了。</p>
她对他的态度渐渐冷淡,时而看他的模样,季砚心想,都像是在盘算着如何让他离开,摆脱他这个麻烦。</p>
她也的确做到了,彼时的季砚不过五岁稚童,太迫切拥有爱,乃至她一遍遍问他“你爱不爱母妃”,他便一次次回答“爱”。</p>
然后,谢贵妃告诉他,若是爱母妃,明日陪母妃去见父皇吧。</p>
“就在紫宸殿。”季砚淡道,“她佯装失足,嫁祸于朕,彼时无人为朕辩驳,先帝命朕搬去玉衡苑,从此再也没有过问过朕。”</p>
至此,他是真的再无人在意。</p>
他太想拥有爱,拥有失去的亲情,拥有被人关怀的感受,于是他答应了下来,让谢贵妃找到了那个契。</p>
生来不配拥有爱的人,好似就永远都不配拥有爱。</p>
晏乐萦眼皮微颤,仰头看他,这次是真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p>
此事季砚从前没有与她过,她幼时仅仅从宫人那里得到过只言片语,晓得谢贵妃抛弃过他,她还一直以为季砚自就生活在玉衡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更深的往事</p>
“雁雁。”季砚扣紧了她的。</p>
喉结一滚,那枚木簪印在两人心,他那双乌眸里忽然化开一阵微光,像难得一闪而过的脆弱。</p>
季砚艰涩道:“别再抛弃我了。”</p>
晏乐萦晓得,他必然想到了昔年她抛下他的事。</p>
那或许是他又一次寻获的爱意,却也那般如流水,从掌心脱离。</p>
沉默一瞬,无以作答,没有肯定,她能回应的仅有一个虚假的“嗯”。</p>
“阿砚哥哥,时候不早了。”她又道,彻底错开这个话题,“雁雁陪你用晚膳。”</p>
季砚深深看了她一眼,薄唇翕动,最终没有再什么。</p>
可这顿饭也吃得极为安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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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膳过后,晏乐萦瞧他一副仍旧心事重重的样子,难得主动哄他:“不如陪你去泡温泉?”</p>
季砚的神色总算有了丝起伏,似注意力终于被转移,打量她一眼,沉声提醒:“你还病着。”</p>
“早就好全了。”晏乐萦去牵他的,冁然一笑,“哥哥今日不开心,雁雁自然作陪。哥哥在含凉殿真的太无聊了,之前答应过我的,待我病好了,要带我出去走走。”</p>
原来是有事相求,难怪如此热情,季砚眸色微闪,可这样的态度无疑令他受用。</p>
他应了好。</p>
宫人将晚膳撤下,他长臂一揽,将晏乐萦横抱起来。</p>
晏乐萦倚在他身上,用环住他脖颈,又凑去他耳边厮磨。</p>
衣袖馥郁的暖香随之渡上季砚鼻尖,温热的气息也落在他耳垂,倏然间,他听见晏乐萦极其温柔道:“哥哥,你快过生辰了,届时雁雁会为你备礼。”</p>
季砚微怔,垂眸看她,这一刻,姿容妍丽的娘子好似还如当年,满心满眼都是他。</p>
那充满期待和关切的眼神,晶亮清澈,好像在他心尖烫了一下。</p>
他抿了抿唇,又道了一声好。</p>
晏乐萦立刻蹭去他颈间,“有会,我们出宫去逛逛”</p>
她总是以这般的无辜撒娇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季砚扯动唇角,拒绝的话却不出。</p>
他又一次道好,旋即将她抱在怀里掂了掂,让她搂稳。</p>
杼再次打开,这次他们依旧沿着道往汤泉池去。晏乐萦从他颈间稍微挪动了下头,侧目,盯着石壁上某处突兀发愣。</p>
她已经注意到数次了,一排壁灯绵延灯火,唯有这儿少了几盏灯。</p>
季砚向来爱将东西藏在暗处。</p>
她没有骗虞黛,这个消息很真。</p>
心思变得沉重起来,不一会儿,汩汩水声便隐约响起,热气腾腾的水雾已经开始萦绕在眼前,晏乐萦忽然又主动起今日的事。</p>
“今日我去了虞黛妹妹宫中。”</p>
季砚步履稍顿,旋即又状若无事继续往前走,只淡淡应声,“然后呢。”</p>
他必然晓得此事,她去哪儿都逃不开他的眼,这是他过的话。</p>
在他身上栽过跟头后,晏乐萦对他表面娇柔如当年,实则心底越发严阵以待,干脆自己先“和盘托出”。</p>
她起虞黛宫中有许多治国策论经典,虞黛还在学习,之后她们还了些闲话。</p>
“虞黛妹妹自己常去后苑照顾那些伤残宫人,她真的很善良。”晏乐萦道,仰头看他,“所以,阿砚哥哥才会收留她吧?”</p>
季砚沉默了一会儿。</p>
先前不愿在晏乐萦面前提虞黛,存了太多复杂的心思。</p>
一面他心中存着恨,仿佛不愿与她多话,更憎恶她总些“你去找旁人”的话;另一面,他却又像个可耻人,心底希望她能因为虞黛生出一点真实的醋意,好似她还是在意他的。</p>
可她没有。</p>
“若我嫁作他人妇”,八年前他会愿意成人之美,八年后他却想将晏乐萦锁起来,不许她再有任何逃离的会,遑论她会嫁给他人这样的可能?</p>
但那句“若阿砚哥哥有了别的娘子,燕燕当真会伤心死了,绝不会叫你去娶别人”,晏乐萦却不再记得。</p>
他们都已经变了。</p>
饶是这般,八年后再度拥有她,经历了这些,季砚却觉得自己又一次自甘沉沦。</p>
他不想再被她误会,于是难得直言,“朕的密探一直在搜查废太子季淮的消息,两年前,密探在江南将其从一处林中救下。”</p>
“她并非朕的嫔妃。”季淮与她对视,认真道,“雁雁,你晓得虞黛长得与你很像。”</p>
晏乐萦微怔,心下竟诡异的,真的产生了一丝难言酸意。</p>
她没想到季淮真的是因为这种理由将虞黛留下。</p>
“你误会了。”季淮瞧她模样,无奈轻叹,将她搂得更紧,“彼时朕听闻密探来报,本想替她寻处落脚的地方便是,却意外知晓她与你似乎有血缘关系。”</p>
“血缘关系?”晏乐萦震惊。</p>
何来的血缘关系,当年在晏家她仅有两个庶兄,主母则病逝无子,待到她母亲离开,她的父亲另娶,那也是过了好几年的事。</p>
如何能冒出一个血缘关系的虞黛出来?可好似也能通一些,不然世间怎会有那般相像的二人?</p>
“季淮清楚朕的把柄。”</p>
今日的季砚,许是因为她先软化了态度坦诚开口,还允诺会送他生辰礼。</p>
他也难得软了口吻,与她起这些。他看着晏乐萦道:“是你,与你有关的一切。”</p>
晏乐萦领悟了他的意思,心尖猛地一颤。</p>
“虞黛既然与你有亲缘,朕不想随意打发她去,那时,她与你长得也不大像。”</p>
季砚解释着,彼时虞黛也才十三四岁,都没及笄,只是在宫里将养了两年,长得越发像晏乐萦。</p>
“这两年朕也一直在打探关于她与你的消息,可江南尚有季淮在暗处,他封锁了不少消息,所能探知的不算太多。雁雁,你也想想吧,晏家亦或是你母家,是否有其他血缘。”</p>
听闻他言,反倒有些茅塞顿开,的确不一定是与晏家有亲,或许是与她母亲</p>
母亲本是江南人,晏乐萦开始深思。</p>
如此的专注,却叫她忽略了一桩本该拨云见日的细节。</p>
即便季砚当真觉得虞黛有异,也没必要非叫虞黛留在宫中,除非他起初便笃定她会回到这里,亦或是他早便想好一定会将她重新捉回来。</p>
季砚没有打扰她的思忖,他只是静静看着这个被他抱在怀中的娇艳娘子。</p>
如何能一样呢?</p>
再多相似的眉眼,不同便是不同。</p>
他的喉咙忽然艰涩,有些话又不大得出来了。他原本还想,留下虞黛,或许能叫这个“她的妹妹”劝劝她,让她好好待在宫中。</p>
他早就在等着她回来,可怨又似乎在日夜所思中变得越来越深,最终淤积沉底,彻底嵌在心坎中。</p>
乃至对外人难以言,他连对虞黛交代这桩事都不出口,一切成了讳莫如深的忌讳。</p>
晏乐萦喃着,“也是,虞黛还很,我你也不该那么”禽兽。</p>
话戛然而止,余下的恐怕惹怒他,她及时止住话。</p>
季砚却太容易辨明她心下的意思,将她揽得更紧了些,下滑掐了一把她的腰窝。</p>
晏乐萦哼吟一声,在他怀里扭动起来,又被他牢牢扣稳。</p>
“朕无意将你与旁人作比。”似惩罚的力道,是因为想让她认真听他话,垂眸,季砚目色灼灼,“也无意去看他人。”</p>
明知她的假意、虚伪、曲意逢迎,明知这一切仍是她的计策阴谋,他却依旧无法自拔地投身其中。</p>
他浸在如此的浓情蜜意里又看着她作茧自缚,待她彻底黔驴技穷。</p>
此言一出,方才晏乐萦心头的酸,荡漾成了更深沉的涟漪。</p>
她别开眼,不敢也不想再看他,生怕他探究到她眼底的淡漠,因而也没能察觉他眸间的深意。</p>
她又想到自己还在拿他和季淮作比,有一瞬,所有的情绪化成了一种极为难堪的心虚。</p>
季砚没再迫她对视,行步间,又冷不丁凑去她颈窝,模棱两可道:“但朕晓得,你挺大。”</p>
晏乐萦一愣,冷香自他身上传来,绵延成了一片羞赧,直观显现成她绯红的脸庞。</p>
偏偏季砚还不依不饶,又捏了把她身上软肉,淡声道:“该长肉的地方都长了。”</p>
绯红蔓延至脖颈,她切齿嗔着,“你个不正经的——”</p>
“还得再补补。”季砚若有所思打断了她的话,面上倒显风轻云淡,“不定还能更好。”</p>
晏乐萦要给他气笑了,一张俏脸白里透红,没泡温泉却似乎已经被热气蒸了个透彻。</p>
她娇斥道:“你就晓得补了有用?不定其他地方长了呢,届时我吃成一个大胖娘子,你就找地方哭吧。”</p>
季砚一顿,哑然失笑,冲她摇了摇头:“我怎会在意这些。”</p>
晏乐萦还想呵斥他的话蓦然就停了,可她看着他,发觉他的眸色渐渐深邃,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肚子上,“不过雁雁前一句话,倒是的在理。”</p>
这下晏乐萦僵住身子,有些惶恐。</p>
她只消看他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道:“从前你可不是这样。”</p>
他那一眼,含着昭然若揭的期待,与极浓烈的侵占欲。</p>
她只是无意了句“万一其他地方长呢”,他就真的在考虑想让她生个孩子。</p>
他想困住她,晏乐萦又心起这个想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