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安心站在省政务中心的大厅里，里攥着商标异议申请表的回执单，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窗口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异议程序至少需要六十个工作日，而在这期间，苗韵公司仍然可以合法使用</p>
"仰阿莎</p>
"商标。</p>
"六十天？</p>
"龙安心盯着那张纸，喉咙发紧，</p>
"我们的货已经在包装了，等不了那么久。</p>
"</p>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姑娘，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p>
"没办法，流程就是这样。</p>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p>
"除非你们能证明对方恶意抢注，或者</p>
"</p>
"或者什么？</p>
"</p>
"或者有特殊政策支持。</p>
"她压低声音，</p>
"最近省里在推少数民族文化保护项目，你要是能搭上这条线，不定能加快。</p>
"</p>
龙安心正要追问，突然响了。是吴晓梅。</p>
"村里出事了，</p>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音里隐约有争吵声，</p>
"李老板派人来收刺梨，价格比市场高两成。杨婶她们已经动摇了。</p>
"</p>
龙安心的指节捏得发白。刺梨是合作社今年主推的产品，如果原料被截胡，就算赢了商标官司也没用。</p>
"拖住他们，</p>
"他咬着牙，</p>
"我马上回来。</p>
"</p>
挂断电话，他转身时撞到了一个人。</p>
"抱歉——</p>
"龙安心抬头，愣住了。</p>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穿深蓝色制服的男人，胸牌上写着</p>
"行政审批处王立明</p>
"。对方也怔了一瞬，随即瞪大了眼睛。</p>
"龙安心？</p>
"</p>
政务中心三楼的办公室里，王立明给龙安心倒了杯茶。十年没见，当年的大学室友已经发福了不少，头发稀疏，但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透着精明。</p>
"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p>
"王立明笑着摇头，</p>
"听你回老家搞农业了？</p>
"</p>
龙安心点点头，简单了合作社的事，包括商标被抢注的困境。王立明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p>
"苗韵文化？</p>
"他皱眉，</p>
"这家公司最近很活跃，专挑少数民族文化符号下。</p>
"他翻了翻桌上的文件，</p>
"上个月他们还抢注了侗族的'鼓楼酿'商标，被民宗委叫停了。</p>
"</p>
龙安心的心跳加快了：</p>
"有办法解决吗？</p>
"</p>
王立明沉吟片刻，突然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红头文件：</p>
"看看这个。</p>
"</p>
文件标题是关于加强原住民族传统文化知识产权保护的通知，落款是省知识产权局和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p>
"新政策，</p>
"王立明指着其中一条，</p>
"对恶意抢注少数民族文化符号的行为，可以启动快速撤销程序。</p>
"</p>
龙安心的指微微发抖：</p>
"需要什么材料？</p>
"</p>
"证明'仰阿莎'是你们苗族特有的文化符号，并且你们在先使用。</p>
"王立明顿了顿，</p>
"最好有老寨子的实物证据，比如古歌记载、老绣片之类的。</p>
"</p>
龙安心立刻掏出，翻出吴晓梅之前拍的祖传绣片照片：</p>
"这个够吗？</p>
"</p>
王立明仔细看了看，点头：</p>
"可以试试。</p>
"他看了眼表，</p>
"民宗委的李主任今天正好在，我带你过去。</p>
"</p>
民宗委的办公室在五楼，走廊上挂着各民族的合影。龙安心跟在王立明身后，心跳如擂鼓。</p>
李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花白，戴着黑框眼镜。听完龙安心的陈述，他拿起绣片照片端详许久。</p>
"这个纹样</p>
"他突然问，</p>
"是不是和清水江流域的仰阿莎古歌有关？</p>
"</p>
龙安心一怔：</p>
"您知道这首古歌？</p>
"</p>
李主任笑了笑：</p>
"我是侗族，但时候听苗族朋友唱过。</p>
"他转向电脑，调出一份文件，</p>
"去年我们做过非遗普查，你们凯寨的务婆是不是还会唱全本的仰阿莎？</p>
"</p>
龙安心连忙点头。</p>
"那就好办了。</p>
"李主任敲了几下键盘，</p>
"根据非遗法第二十六条，传统知识持有者有权禁止他人不当利用。</p>
"他打印出一张表格，</p>
"填这个，附上务婆的古歌录音和绣片照片，我们走加急程序。</p>
"</p>
龙安心接过表格，有些抖：</p>
"多久能有结果？</p>
"</p>
"最快三天。</p>
"李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p>
"不过，苗韵公司背后有人，你们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p>
拿到加急申请的受理单后，龙安心立刻往车站赶。天色已晚，最后一班回县城的车已经发车，他只好在汽车站附近的招待所住下。</p>
房间狭潮湿，墙皮剥落。龙安心刚放下行李，又响了。这次是阿公。</p>
"后生，村里闹起来了，</p>
"老人的声音沙哑，</p>
"李老板的人带着现金来收刺梨，杨婶她们已经签了合同。</p>
"</p>
龙安心的心沉了下去：</p>
"吴晓梅呢？</p>
"</p>
"带着年轻人拦在村口，但撑不了多久。</p>
"阿公咳嗽了两声，</p>
"你那边怎么样？</p>
"</p>
龙安心简要了民宗委的支持，阿公沉默片刻，突然：</p>
"明天回来前，去趟老银匠家。</p>
"</p>
"银匠？</p>
"</p>
"对，吴晓梅她叔公。</p>
"阿公的声音压得更低，</p>
"他里有老东西，能帮上忙。</p>
"</p>
第二天一早，龙安心按照阿公给的地址，找到了藏在老城区巷子里的银匠铺。铺面很，门口挂着褪色的蓝布帘子，上面用白粉笔画了个简易的银壶图案。</p>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熔银的焦味。昏暗的屋子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正在火炉前敲打一块银片，锤子落在银面上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p>
"吴阿公？</p>
"龙安心试探着问。</p>
老人头也不抬：</p>
"买银器去前街，我这里只修老物件。</p>
"</p>
龙安心走近几步：</p>
"我是凯寨的龙安心，吴晓梅的</p>
"</p>
银锤突然停在半空。老人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p>
"龙家的娃？</p>
"</p>
龙安心点头，正要明来意，老人却摆摆，转身从神龛底下摸出个黑布包。</p>
"晓梅打电话了，</p>
"他解开布包，露出一本泛黄的线装册子，</p>
"这是光绪年间的苗疆工物志，里面记了'仰阿莎银饰'的制法。</p>
"</p>
龙安心心地翻开册子，发脆的纸页上工整地记录着各种银饰纹样的寓意和工艺。在</p>
"美神</p>
"一栏，赫然画着和他们合作社商标几乎一样的图案，旁边注明：</p>
"仰阿莎，清水江美神，未婚女子绣于衣，已婚者铸于银。</p>
"</p>
"拿去吧，</p>
"老人合上册子，</p>
"官府认这个。</p>
下午三点，龙安心终于赶回凯寨。还没进村，就听见吵闹声。</p>
村口的晒谷场上，两拨人正在对峙。一边是吴晓梅和合作社的年轻人，持竹竿拦在路中央；另一边是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身后停着辆货车，车厢里已经堆了几筐刺梨。</p>
"杨婶！</p>
"吴晓梅厉声喊道，</p>
"你把刺梨卖给他们，秋天的'归山'礼盒怎么做？</p>
"</p>
杨婶抱着签好的合同，眼神躲闪：</p>
"他们给现钱孙子读书要交学费</p>
"</p>
龙安心大步走过去，径直站到吴晓梅身旁。黑衣人中领头的那个眯起眼：</p>
"哟，龙老板回来了？商标的事办得怎么样啊？</p>
"</p>
龙安心没理他，转向杨婶：</p>
"县里有贫困生助学金，我已经帮你问好了。</p>
"他从包里掏出一张表格，</p>
"填这个，学费全免。</p>
"</p>
杨婶的微微发抖，合同纸沙沙作响。</p>
黑衣人冷笑：</p>
"空头支票谁不会开？我们可是真金白银——</p>
"</p>
"李老板没告诉你吗？</p>
"龙安心突然打断他，</p>
"'仰阿莎'商标的加急撤销申请已经受理了。</p>
"他掏出民宗委的文件，</p>
"顺便，这是苗疆工物志里关于'仰阿莎'的记载，光绪年的。</p>
"</p>
黑衣人的脸色变了，他摸出走到一旁低声通话。几分钟后，他阴沉着脸回来，冲司挥挥：</p>
"装车的货卸下来，我们走。</p>
"</p>
货车扬长而去，晒谷场上爆发出欢呼。吴晓梅长舒一口气，腿一软差点栽倒，龙安心赶紧扶住她。</p>
"没事吧？</p>
"</p>
她摇摇头，突然注意到他里的古书：</p>
"这是</p>
"</p>
"你叔公给的。</p>
"龙安心翻开那页图案，</p>
"看，这才是正宗的'仰阿莎'。</p>
"</p>
夕阳下，书页上的银饰纹样泛着淡淡的光泽，和吴晓梅绣在合作社包装上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p>
当晚，合作社的成员聚集在鼓楼的火塘边。龙安心详细了省城的进展，阿公听完，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p>
"官司还没完，</p>
"老人沉声道，</p>
"李老板不会这么容易放。</p>
"</p>
吴晓梅咬着嘴唇：</p>
"我们的刺梨只够撑一个月，如果商标问题不解决</p>
"</p>
"来得及。</p>
"龙安心拿出王立明给的流程表，</p>
"民宗委已经特批加急，三天后开听证会。</p>
"</p>
务婆坐在火塘最里侧，突然开口：</p>
"龙娃，把那本书拿来。</p>
"</p>
龙安心递过苗疆工物志，老人枯瘦的指抚过书页，轻声念起一段古歌：</p>
"仰阿莎从水波中诞生，她的银冠照亮了十二个村寨</p>
"</p>
念完，她合上书，环视众人：</p>
"明天，选三个人跟龙娃去省城。要会唱仰阿莎的，要会绣花的，要会打银的。</p>
"</p>
吴晓梅立刻举：</p>
"我去。</p>
"</p>
杨婶低着头，突然站起来：</p>
"我也去。</p>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p>
"我绣了四十年花，寨子里我绣的仰阿莎最多。</p>
"</p>
银匠的儿子阿勇也站了起来：</p>
"我爸腿脚不好，我替他去。</p>
"</p>
火塘里的火焰噼啪作响，映在每个人的脸上。龙安心突然想起父亲生前常的一句话：</p>
"一根竹子容易折，十根竹子难扳弯。</p>
"</p>
政务中心的中央空调呼呼作响，龙安心却出了一身冷汗。窗口工作人员推过来的商标异议申请指南上密密麻麻的字在他眼前晃动。</p>
"六十个工作日是最短时限。</p>
"工作人员用圆珠笔敲着玻璃，</p>
"这期间对方仍可合法使用商标。</p>
"</p>
龙安心盯着申请表上</p>
"证据材料</p>
"那一栏，突然想起什么。他从帆布包内层掏出个绣花布袋——吴晓梅临行前塞给他的，里面装着三样东西：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一片用保鲜膜包着的绣片残角，还有枚生锈的铜钱。</p>
"同志，您看这个</p>
"他将绣片残角贴在玻璃上，</p>
"这是我们寨子传了五代的仰阿莎绣样。</p>
"</p>
工作人员凑近看了看，突然压低声音：</p>
"你等等。</p>
"她拿起内线电话，</p>
"李主任，您能来3号窗口一下吗？</p>
"</p>
五分钟后，一个穿深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他接过绣片对着光线查看，指轻轻抚过那些已经褪色的丝线。</p>
"这是清水江流域的绞线绣法。</p>
"李主任突然用流利的苗语道，</p>
"现在会这种艺的不超过二十人。</p>
"</p>
龙安心瞪大眼睛。李主任笑了笑，从胸袋掏出证件——省民族事务委员会文化保护处处长，李岩松。</p>
"跟我来。</p>
"他示意龙安心跟上，</p>
"正好今天非遗专家评审组在开会。</p>
评审室里的场景让龙安心愣在原地。长桌上摆满了各色民族文物：侗族的亮布、水族的马尾绣、彝族的漆器七八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戴着白套仔细查验。</p>
"老吴！</p>
"李主任喊了一声，</p>
"看看这个。</p>
"</p>
一位戴着厚镜片的银发老人接过绣片，立刻从抽屉里取出放大镜。他的指在接触到绣线时微微发抖。</p>
"绞线绣，绝对是。</p>
"老人激动地，</p>
"你们看这个星辰纹的走针方向——现在市面上仿品都是顺时针，真品必须是逆时针，这是古歌里规定的！</p>
"</p>
其他专家立刻围拢过来。龙安心这才注意到，其中一位老者腕上戴着和他阿公一样的铜镯——雷公山地区苗族银匠的标记。</p>
"伙子，</p>
"银匠老人突然问，</p>
"你们寨子现在谁还会打十二道太阳纹的银项圈？</p>
"</p>
"潘阿婆，</p>
"龙安心脱口而出，</p>
"但她祖传的项圈前天被</p>
"</p>
李主任敏锐地抬头：</p>
"被怎么了？</p>
"</p>
龙安心把路上遭遇拦截的事了。老银匠突然拍案而起，从随身的牛皮包里取出本发黄的册子——民国二十七年黔东南银器普查登记簿。</p>
"查到了！</p>
"他指着其中一页，</p>
"潘氏，凯寨，传世太阳纹银项圈一枚，登记编号苗银-04</p>
"</p>
李主任立即拨通电话：</p>
"执法队吗？我这里有个涉嫌抢劫少数民族文物的案子</p>
"</p>
走出政务中心时已是黄昏。龙安心在公交站等车，突然被人拽进巷。</p>
"别出声！</p>
"是王立明，他大学时的下铺兄弟。如今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额头上全是汗。</p>
"你怎么</p>
"</p>
"听我完。</p>
"王立明塞给他一个u盘，</p>
"这里面是苗韵公司这三年抢注的个少数民族商标清单，还有行贿记录。</p>
"他紧张地回头张望，</p>
"我偷偷备份的，他们今天才发现资料泄露。</p>
"</p>
龙安心握紧u盘：</p>
</p>
"你为什么冒险帮我？</p>
"</p>
王立明苦笑：</p>
"我奶奶是侗族。去年苗韵抢注了'鼓楼酿'商标，把她酿了四十年的酸汤配方注册成自己的专利。</p>
"他擦了擦眼镜，</p>
"老太太现在都不肯开坛了，祖传的东西被人偷了。</p>
"</p>
远处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王立明猛地把龙安心推进垃圾桶后的门：</p>
"快走！记住，u盘要插在没联的电脑上看！</p>
"</p>
城中村的黑吧烟雾缭绕。龙安心选了最角落的子，确认没摄像头后插入u盘。</p>
文件里除了商标清单，还有份惊人的苗族文化资源收购计划书。其中一页用红字标注：</p>
"凯寨项目优先级：仰阿莎商标（美神形象）；2古歌权（务婆等传承人）；3银饰工艺（潘氏项圈等实物）</p>
"</p>
最后附着的联系人名单让龙安心血液凝固——县扶贫办主任、文旅局副局长甚至有两个合作社社员的名字。</p>
最下方还有行写备注：</p>
"龙安心可能阻碍，可考虑用其工地欠薪案底施压。</p>
"</p>
龙安心猛地合上电脑。窗外霓虹闪烁，光斑在他颤抖的背上跳动。三年前在广州工地被拖欠的工资，原来早被人查得一清二楚。</p>
开往县城的大巴上，龙安心攥着拷贝好的资料昏昏欲睡。后排突然传来清亮的歌声，是几个苗族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用苗语合唱仰阿莎。</p>
"清江水啊长又长，阿莎姑娘来梳妆</p>
"</p>
龙安心不由自主跟着哼唱。领唱的男生惊讶地转头：</p>
"大哥你也會唱古歌？</p>
"</p>
"会一点。</p>
"龙安心用苗语回答，</p>
"我是凯寨的。</p>
"</p>
学生们立刻兴奋地围过来。一个扎着五彩头绳的女生掏出：</p>
"我们在做苗族古歌采集，您能唱完整段吗？</p>
"</p>
当龙安心唱到</p>
"十二个太阳十二道纹</p>
"时，女生突然惊呼：</p>
"等等！这个本和我奶奶唱的不一样！</p>
"</p>
她飞快地点开录音文件。对比之下果然发现差异：龙安心唱的本多出四句关于</p>
"银梳引日月</p>
"的歌词。</p>
"这是务婆教的。</p>
"龙安心解释，</p>
"她现在大多寨子传漏了这四句，只有凯寨还保留完整。</p>
"</p>
学生们激动地记录着。龙安心突然想到什么：</p>
"你们能帮我个忙吗？把这些录音刻成光盘</p>
"</p>
银匠铺比想象中难找。龙安心在古城区转了近一时，才在一条满是青苔的巷尽头发现那盏煤油灯——苗银匠人世代相传的标志：灯罩上镂空雕刻着蝴蝶妈妈产卵的图案。</p>
推门进去时，老银匠正在熔银。火塘里的炭火烧得通红，老人用长钳夹着银块在火中翻转，嘴里念着古老的炼银咒：</p>
"火要旺不要焦，银要纯不要糙</p>
"</p>
看见龙安心，他头也不抬：</p>
"门后有板凳，自己坐。银水不等人。</p>
"</p>
龙安心安静地看着老人将熔化的银水倒入刻有繁复纹路的石模。当银水凝固成薄片时，老人突然用苗语问：</p>
"潘家的项圈，被抢时包着蓝布还是红布？</p>
"</p>
"蓝布，</p>
"龙安心不假思索，</p>
"还绣着星辰纹。</p>
"</p>
老人这才抬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满意：</p>
"是正主。</p>
"他转身从神龛后取出个檀木匣子，</p>
"这个，给你。</p>
"</p>
匣子里是本光绪年间的苗疆工物志，翻开的那页详细记载着</p>
"仰阿莎银饰</p>
"的工艺标准：</p>
"银冠必十二齿，象征日月轮回；裙纹需九十九折，代表清水江波浪</p>
"</p>
最惊人的是页脚那方朱印：</p>
"黔东南道台衙门鉴藏</p>
"——这是清末官方认证的苗族工艺标准！</p>
"拿去吧。</p>
"老人合上册子，</p>
"官府认这个。</p>
"</p>
晒谷场上的对峙已持续三时。李老板的助理带着五个壮汉，正指挥工人往货车上装刺梨。吴晓梅带着合作社年轻人挽拦在路中央，几个老人坐在最前排的藤椅上——这是苗族最激烈的抗议方式，叫</p>
"肉身拦路</p>
"。</p>
"杨婶！</p>
"吴晓梅声音嘶哑，</p>
"你把刺梨卖给他们，秋天的'归山'礼盒怎么做？</p>
"</p>
杨婶抱着签好的合同，眼神躲闪：</p>
"他们给现钱孙子读书</p>
"</p>
龙安心突然从人群中走出，径直站到货车前。他什么也没，只是举起按下播放键。</p>
扬声器里传出务婆苍劲的歌声，正是那段关于</p>
"银梳引日月</p>
"的独特唱词。李老板助理的脸色瞬间变了——这正是他们公司注册的商标图案中缺失的核心元素！</p>
"民宗委已经立案。</p>
"龙安心亮出文件，</p>
"非遗法第二十六条，盗用传统知识最高可罚五百万。</p>
"</p>
助理慌忙打电话请示。通话结束后，他阴沉着脸挥：</p>
"卸货！我们走！</p>
"</p>
货车开走后，龙安心才发现后背全湿透了。吴晓梅递来竹筒水，低声问：</p>
"真的罚五百万？</p>
"</p>
"我编的。</p>
"龙安心咧嘴一笑，</p>
"但u盘里的证据够他们喝一壶。</p>
"</p>
鼓楼火塘边的议事持续到深夜。龙安心转述了省城的发现，阿公听完，往火堆里撒了把特制的</p>
"议榔粉</p>
"——松香、硫磺和碾碎的铜钱末，这是苗族决定大事时的传统。</p>
火焰突然蹿高，变成诡异的青蓝色。务婆取出珍藏的</p>
"理片</p>
"——历代寨老刻有决议的竹片，开始吟诵议榔词：</p>
"乌云来了众人挡，大船沉了齐心扛</p>
"</p>
银匠的儿子阿勇突然站起来：</p>
"我去省城！我爸教过我辨银术，能证明潘阿婆的项圈是祖传工艺！</p>
"</p>
杨婶抹着眼泪也站起来：</p>
"我我绣了四十年仰阿莎，我作证！</p>
"</p>
火塘里的</p>
"议榔粉</p>
"燃到最旺时，务婆取出三样东西：一把稻谷、一根银针、一块火炭。</p>
"明天进省城，</p>
"她将这三样分别交给龙安心、吴晓梅和阿勇，</p>
"谷子代表生计，银针代表艺，火炭</p>
"老人顿了顿，</p>
"代表我们苗家的硬气。</p>
"</p>
龙安心接过火炭时，烫得掌心发红。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p>
"苗家人不怕烫，怕的是忘了自己从哪里来。</p>
"</p>
政务中心三楼洗间，龙安心用冷水拍打着发烫的脸。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的胡茬像钢针般扎。突然，隔间里传来压低的声音：</p>
"苗韵那个商标肯定要黄，民宗委新调来的李主任是侗族</p>
"</p>
龙安心的顿住了。另一个声音接话：</p>
"怕什么？张副局长打过招呼了</p>
"</p>
冲水声响起，龙安心迅速闪到门外。走出来的两个西装男正擦着，胸前别着</p>
"知识产权代理</p>
"的徽章。其中一人突然抬头，与龙安心四目相对。</p>
"看什么看？</p>
"那人眼神闪烁，快步离开时撞翻了保洁员的拖把桶。</p>
龙安心弯腰帮忙收拾，发现桶底粘着个透明文件袋。保洁阿姨一把抢过，用苗语低声：</p>
"后生，这不是你该碰的。</p>
"</p>
他这才注意到阿姨腕上的铜镯——和务婆的一模一样，雷公山苗寨的标记。阿姨左右张望，突然塞给他一张纸条：</p>
"中午2点，后门垃圾站。</p>
"</p>
正午的垃圾站臭气熏天。龙安心躲在集装箱后，看见保洁阿姨推着垃圾车走来。她突然掀开底层隔板，取出个绣着星辰纹的布袋。</p>
"我是潘阿婆的侄女。</p>
"她嗓音沙哑，</p>
"抢项圈那伙人昨天又来了政务中心。</p>
"她从布袋里倒出一堆碎纸片，</p>
"他们在找这个。</p>
"</p>
龙安心拼凑着纸片——是份被撕碎的少数民族传统工艺保护名录批文，落款处盖着省民宗委的大印。关键处被咖啡渍晕染，但还能辨认</p>
"仰阿莎银饰列入一级保护</p>
"的字样。</p>
"原件在档案室保险箱。</p>
"阿姨紧张地搓着，</p>
"他们买通了后勤处的人</p>
"</p>
远处传来脚步声。阿姨猛地将碎纸扫回垃圾车：</p>
"明天苗年祭祖日，务婆让你务必参加。</p>
"</p>
老城区银匠铺里，炭火映照着吴师傅沟壑纵横的脸。他正在熔炼一块发黑的银料，刺鼻的硝酸味弥漫在空气中。</p>
"这是'回炉银'。</p>
"老人头也不抬，</p>
"祖辈传下来的废料重炼，最难掌握火候。</p>
"</p>
龙安心递上合作社设计的仰阿莎银饰图样。老人瞥了一眼，突然将图纸扔进火盆：</p>
"狗屁不通！</p>
"</p>
图纸在火焰中蜷缩成灰。老人从工作台下取出个生锈的铁盒，里面是十二枚造型各异的银铃：</p>
"这才是正宗的仰阿莎嫁铃，每个铃铛的音高对应一个月份。</p>
"</p>
他拿起最的那枚：</p>
"正月铃，声音要像冰裂</p>
"轻轻一摇，清越的颤音在屋内回荡。</p>
龙安心突然想起务婆唱的古歌：</p>
"正月阿莎戴银铃，声声唤得百花开</p>
"他摸出播放录音，银匠的突然停住了。</p>
"这是务婆的唱法？</p>
"老人的声音发颤，</p>
"她还在世？</p>
"</p>
凌晨四点，凯寨的祭祖仪式已经开始。务婆穿着百年苗绣祭袍，持铜刀在鼓楼前起舞。龙安心按照指示，将火炭、银针和稻谷摆在神龛的三足架上。</p>
突然，寨口传来汽车引擎声。三辆黑色suv停在古枫树下，李老板带着七八个人走来，最前面的摄像闪着红灯。</p>
"我们是民族文化探秘栏目组的！</p>
"一个戴眼镜的女人高声，</p>
"听今天有古老祭典</p>
"</p>
务婆的舞步丝毫未乱，但龙安心看见她向阿公使了个眼色。阿公悄悄退到鼓楼后，敲响了那面平时不用的铜锣——沉闷的声响惊起一群乌鸦。</p>
"拍摄要交五千块文化保护费。</p>
"吴晓梅突然拦在摄像前，</p>
"现金。</p>
"</p>
李老板眯起眼：</p>
"有文件吗？</p>
"</p>
吴晓梅亮出一张泛黄的纸——953年县政府签发的凯寨民俗活动管理规约，上面明确写着：</p>
"外族拍摄祭祀，需经寨老会同意并缴纳</p>
"</p>
趁他们争执时，龙安心溜到suv旁。透过车窗，他看见后座放着潘阿婆的蓝布包裹！正要靠近，一个保镖突然出现：</p>
"干什么的？</p>
"</p>
"我、我来送祭品</p>
"龙安心举起中的糯米粑。</p>
保镖狐疑地打量着他。这时鼓楼传来震天的芦笙声——仪式进入高潮，所有人都被吸引过去。龙安心趁用糯米粑粘住车门锁，这是时候阿公教的土法子。</p>
深夜的鼓楼里，龙安心和吴晓梅对照着苗疆工物志研究仰阿莎纹样。务婆坐在火塘边，突然用苍老的声音唱起一段从未听过的古歌：</p>
"银梳藏在第九层，铜镜照着三生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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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p>
"龙安心猛地站起，</p>
"这歌词和书上的图案对不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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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婆露出神秘的微笑，从祭袍里取出片薄如蝉翼的银箔：</p>
"真纹样在这里。</p>
"银箔对着火光，在墙上投出放大的影子——竟是幅精密的水系图！</p>
"这是</p>
"吴晓梅倒吸凉气，</p>
"清水江的支流走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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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婆点点头：</p>
"古时候银匠送嫁妆，按这个路线走才安全。</p>
"她指着图中一个漩涡标记，</p>
"潘家的项圈，是在这里捞的银沙打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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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安心突然明白过来：</p>
"所以他们的仿品没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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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水纹。</p>
"老人冷笑，</p>
"器压的银器，哪认得清水江的脾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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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合作社仓库传来异响。龙安心带着猎户家的土狗</p>
"黑豹</p>
"摸过去，发现有人在撬后窗。</p>
"黑豹</p>
"狂吠着冲上去。黑影慌乱中打翻油桶，刺梨干撒了一地。龙安心扑上去扭打，扯下对方的面罩——竟是杨婶的儿子勇！</p>
"我我就是想拿回合同</p>
"少年带着哭腔，</p>
"阿妈签完就后悔了，整天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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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安心松开，发现少年臂上全是淤青：</p>
"谁打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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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穿黑衣服的</p>
"勇抹着泪，</p>
"他们要是反悔，就让我读不成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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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车灯闪过。龙安心赶紧拉着少年躲进地窖，透过缝隙看见李老板的助理带人闯进院子。</p>
"搜！</p>
"助理气急败坏地喊，</p>
"一定要找到那本破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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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里，勇从贴身处掏出个布包：</p>
"给这是我偷拍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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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清晰显示：李老板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幅苗族文化资源分布图，凯寨的位置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着</p>
"优先收购</p>
"。</p>
龙安心捏紧照片，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务婆的歌声。他们顺着地道爬到鼓楼底部，看见火塘边正在进行古老的</p>
"血誓</p>
"仪式。</p>
阿公割破掌，将血滴进酒碗：</p>
"欺我族人者，如欺天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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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青壮年轮流歃血。轮到龙安心时，务婆却拦住他：</p>
"你是读书人，用这个。</p>
"递来支钢笔。</p>
龙安心在誓词上签下名字，突然发现墨水里混着银粉——这是苗家最郑重的</p>
"银墨誓</p>
"，违约者会被全族唾弃。</p>
天蒙蒙亮时，二十人的队伍在寨口集合。除了证据材料，每人还带着件特殊物品：</p>
吴晓梅别着母亲留下的银胸针，针尖淬了蛇药；</p>
阿公背着祖传的牛角弓，弦是用马尾毛搓的；</p>
就连勇也攥着把自制弹弓，皮筋是用橡胶轮胎割的。</p>
务婆给每人发了一包</p>
"行军药</p>
"——用山苍子和雷公藤配的提神药，战时苗军专用。</p>
龙安心最后检查了装备：</p>
-古歌录音光盘（学生帮忙刻录）</p>
-苗疆工物志原件（用油布包了三层）</p>
-偷拍的照片（藏在了鞋垫夹层）</p>
-u盘证据（贴身挂在脖子上）</p>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鼓楼尖顶时，芦笙齐鸣。老人们唱起了出征歌，调子悲壮而铿锵。</p>
龙安心摸了摸别在腰间的</p>
"打口舌</p>
"布袋，火炭灰和鸡毛的触感让他想起父亲的话：</p>
"苗家的道理，有时候得用拳头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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