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低喃“子由。”</p>
沈清回头,一身紫色圆领官袍，獬豸玉冠加持的除了御史大人程彻，还会有谁。</p>
沈清斜睨了他一眼,大义凛然地道：“既然如此,大人为何不在水井那里贴份告示？万一考生们腹泻,程大人也难咎其辞吧。”</p>
程彻看她姿态娴雅,背脊挺拔,之前就是被这一身女子少有的气度给蒙了眼,现下细想,应该是潞州之地养人，那里有广袤山河，不似这汴京条条框框,规规整整,束缚住了人。</p>
更难得可贵的是她的仁爱无私，对桂凤绣娘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还愿意抄送经文渡之,实属难得，人的眼界只有见过天地才能脱离偏见。他虽然心里对她尚存着众多疑虑待解答揭发,但不可否认的是,沈清将来会是一个将百姓装于心中的好官。</p>
他把中的竹筒递给她,缓声道：“曹副司早在水井边上立了个竖牌,告知考生们此井水不可生食，若要喝热茶，这后院有茶水司，十二个时辰都有厮候着。”</p>
那他们排队是因为沈清环顾四周,边上众人有用井水来净的，也有用来洗狼毫毛笔的，甚至有好洁者在擦舍内的木板案桌的,唯独没见用来直饮的。</p>
中竹筒内的水不冷不烫，温度适宜，想是特意卡着点送过来的，刚刚雄赳赳气昂昂的态度，立马被这温软的水给顺平了，沈清道了句多谢，便不再多言。</p>
程彻见她睫如羽翅般扑簌，他开了口：“你和京府尹的令郎很是相熟？”话脱出口，竟不自知得有些吃味。</p>
沈清倒未察觉话中的醋意，摇了摇头：“和魏兄只是点头之交。”</p>
程彻了然，但还是嘱咐了句：“你知道我在官场中这么多年明哲保身，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吗？”</p>
沈清不解。</p>
“远离蠢人。”</p>
沈清顺着程彻的目光看去，那唯一喝过井水的蠢人正在不远处干呕。</p>
沈清浅笑道:“文则倒是看魏兄一片赤子之心，未必是蠢，而是纯，我虽未入宦海，不知深浅，但赤诚和热血就必遭人取笑吗？”</p>
程彻看沈清双目灼灼，满是天真，如树梢抽出的新芽，都是希冀。她要入官场，还有一大片壁等着碰呢。</p>
他垂眸道:“待看过人情冷暖，方能看出是赤子之心还是幼稚可笑。不过，”程彻顿了一顿，道，“你的对，赤诚和热血，永远都不该被嘲弄和笑话。”</p>
他轻轻地拍了拍沈清的脑袋，俯身低语道：“下午的经义，好好考，你的赤城和热血总会有用武之地。”</p>
春风拂过，衣袂飞扬，眼波微澜，额上递来的温热竟让沈清的背后起了一层薄汗，心跳骤漏一拍，她看着程彻远去的背影发怔，她不怕艰难险阻，纵使身在荆棘地里，她也能开出花来，但对于这样的温柔，她却抵挡不了的臣服。</p>
不动声色的体贴和偏袒最易让人沦陷。</p>
可这辈子，一旦进入宦海，她都没法再婚嫁了。往后，他对她而言，只能是同朝称臣的关系，他对她的好，也只是出于家父是先生的缘故吧，他的温柔，只会给未来的御史夫人。</p>
她不知为何，许是因为对方的一腔温柔，她涌现了如此多的女子情怀，眼底还起了一层水雾。</p>
魏琥凑过来，满是愤慨：“刚刚在树下看程主司打你脑壳了，这狗官胆子也太大了吧，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敢动，看我爷之后怎么治他。怎么还哭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不会还被扇巴掌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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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骂咧咧之声，引得周围考生侧目，议论纷纷，沈清那点伤春悲秋立马被退了回去。</p>
好的，她现在决定采取程彻的建议，远离蠢人。</p>
午后的“经义”部分会加大难度，它出题的风格是截半题，取下题，冒上题。何谓截半题，譬如沈清这卷上的这一题，解黄花如散金中黄花一词。</p>
上无句式，下无文意，凭空此一句，短短一行字，需得由应试者从大量的词海里想到前后文，再进行理解与阐释。考生卓越和平庸的分水岭，就在经义上。</p>
此题粗看很是简单，沈清下笔刚写了个“艹”，忽觉不对，黄花虽在现下众多流行的诗句中释义都是菊花一词，单看这一句话也很萧瑟，十分符合菊花意境，但沈清想到曾在一本众杂诗中看过整首，诗是好诗，但写者的名讳却不见经传，估计这杂诗的销量不是很好，她也是在书局的角落里偶然翻过才匆匆一瞥记下了。</p>
倒没想到出题者会将试题出得如此偏僻。</p>
“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如果未读过此诗，那这题的释义就都想错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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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诗的开端，暮春，应是春天，怎么可能有菊花呢，再根据全诗的语境，此黄花应是油菜花。</p>
之所以萧瑟是因为当时诗者所处的环境正是西晋的八王之乱的争端，考官往往通过试题来针砭时事，这出题者也太胆大了吧，竟然想以此诗提醒皇上，再以国师之言管理朝纲，极有可能重蹈历史。</p>
沈清思及整诗含义和引申，她虽还未进仕，但通过考题就能看到政场的波涛汹涌，前路晦涩，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p>
可已经写了个“艹”，如果再进行涂改，就会被判为卷面不洁，直接落榜。</p>
“还有半炷香交卷，看看姓名，籍贯和初定等第有没有写清楚。”曹威负着，在夹巷内踱步道。</p>
这可如何是好？沈清深呼吸，擡头看了看天，强压住心中的不安，风起合意，云舒复卷。云？对了，云！</p>
油菜花还有个别称，叫芸苔。</p>
沈清飞快下笔，按照所思所想，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通，总算在摇铃前的一刹停了笔，交了卷，好是惊险。</p>
所幸之后两天的论策还算顺利，有了前车之鉴，沈清特意多留了个心眼，逻辑缜密后才落笔。除了每场考试后魏琥会过来疯狂的对答案，以及夜间程彻来送被褥，厮恰到好处地送上水之外，也无甚大事发生。</p>
但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一场考试快结束之时，她感到腹隐隐作痛，后是阵阵绞痛，恐是月事来了，她提前喝了闭经中药，虽无什物流出，但疼痛感比之更甚。</p>
程彻来巡查时，就看到沈清气恹恹的，颓唐得耷拉在案桌上，没有以往的精气神，满头冒着细微的珠汗，眉头紧蹙，神色苍白，一努力地写着字，一捂着腹部。</p>
他俯身问道：“身体不适吗？肚子不舒服？”</p>
沈清没擡眼，轻摆了摆，示意无碍。</p>
但程彻看她下笔写字越来越慢，头越来越低，直至完全就趴在桌上，嘴里弱弱地喃语，他凑近听：“交卷，交卷。”</p>
“啪嗒”，毛笔落地，沈清的双松散，闭上双眼侧趴在考卷边上。</p>
程彻一边叫人，一边拿开木板进入号舍，抱起时才发现她全身发颤，轻握了握她的纤，冷若冰霜，他又抚了抚沈清额上，竟热得烫人，他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沈清身上。</p>
曹威听到动静，疾跑了过来。</p>
程彻一面吩咐，一面往外走，声色不自觉地有些颤抖：“收取沈影考卷，我先带她离场，剩下的事宜由曹副司全权负责。”</p>
曹威道是，“可大人，皇上已对您出的考题颇有意见，现下会试未结束，您又离场，这事传到上头，恐是会引龙颜震怒。要不，下官派个吏送沈影回去？”</p>
程彻的眼眸像是附了一层寒冰：“能不能传的到就看您的本事了。”</p>
曹威一惊，看着程彻怀中脸色煞白的沈影，顿时明了，他也是经历过青葱年少时，这程大人哪是和沈影有过节？如此宝贝，恐日后的官场上又有一场地动波澜了。</p>
他拱作揖道：“下官必缄口莫言。”</p>
沈清感觉t自己一路颠簸，“咚咚咚”，有人在她耳边打鼓，是那种低音沉稳，让人心安的鼓声，全身被添了暖意，她竟渐渐睡沉了。</p>
程彻坐在马车上，听着怀中人呼吸轻轻平缓下来，他用青葱白玉的指触了触额首，还是发烫，应是风寒了。</p>
但似是睡得沉稳，不知是做了什么甜梦，竟笑出了声，红润的面颊被这笑冲淡，有些不谙世事的开怀。</p>
他其实很少见她笑，大多是都是满脸清寒，故作成熟的模样，眼下这一笑，如山野边上盛开的桃花，烂漫夺目。</p>
四下静寂无声，偶有春风轻叩帘幔，露出外头一抹梨花白，他听她在喃讷。</p>
程彻俯身，那榛子香的清淡又往上萦绕而来，俏皮清爽，他不由得将左耳凑在她唇边，待听清后，全身怔愣，心脏狂跳，血脉沸腾，被八年前的大火烧的寸草不生的心底，因这一声低喃吟语，像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初芽竟开始滋滋向上生长。</p>
他听她在耳边软糯轻唤——</p>
“子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