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来了“看到我，你没想起什么吗？</p>
日头还未完全升起,天光已大亮，蝉未鸣，鸟噤啼,万物都在欲言又止,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便是暮春,不聒噪,但又充满生。</p>
会试榜文早已下发,沈清在此之前便已知道自己的名次,也无过多惊喜,倒是沈府上下添了喜气，人人喜眉笑眼，有了盼头。</p>
“公子,今日是您殿试的日子,既已出了百期，今儿个就不穿缟素的白袍了吧。”晓翠道。</p>
要上御前再穿一身白确实不吉利,但先父过世不足半年，也不能穿的过于喜气,反倒叫人落了把柄。这就是天威,你还没见到皇上呢,就得从头到尾察看自己是否合乎规制,任何枝节末梢都不能有偏差，不过等真入了仕，有官袍，倒不用在穿衣打扮上如此费心思了。</p>
沈清忖度了片刻：“将那身鸦青常服拿来吧。”</p>
晓翠嗳了一声,欢快跑得令去拿。这身便服是她新裁的，在沈清会试的那几天，她始终惴惴不安,只有中不得闲做些针线活才能压制住。但会试结束那晚公子回来好一个掩面痛哭，晓翠以为是落榜了才如此伤心，她也跟着掉了几滴泪，倒没想到公子竟中了会元，现下想来公子应是喜极而泣吧，这身衣服就派上用场了。</p>
还挺服帖。箭袖上的祥云呈暗波纹样状，沈清皮肤本就白皙，趁上这青色越发显得清贵，头戴玉冠，很是俊朗。</p>
难得添上色，令人耳目一新。晓翠忍不住赞叹：“公子，您这气度不拿个状元郎回来，简直就是对不起我这身衣服。”</p>
沈清一哂，唇角一勾，颇有种风流公子的韵味：“那我就为了你这身衣服努努力吧。司里监的人到了没？”</p>
话音刚落，就听道炎在院内通报：“公子，宫里来人了，出发吧。”</p>
因是这头回进宫，怕贡士出差错，司礼监特派了几名公公引着进宫，又今年特殊，是有文曲星归附，这会元竟由执事掌印来相送，可见皇上对此次殿试的重视。</p>
临出门前，吴管家塞了几个银锭至沈清袖中，这进宫需要打点，让她见行事。</p>
掌印曲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阅人无数，肱骨大臣见了许多，自是有一份自矜身份的傲气，不过皇上前头重视着，他对沈清倒也还算客气。</p>
从光华门进入后，便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红墙金瓦，擡头便是一溜的长天，让人有种困顿之感。边上时不时伫立着太监宫女，眼观鼻鼻观心，不左右打探，很是规矩。这种肃穆，让人望而生畏的氛围，沈清是第一次感受到。</p>
袖间的银锭磕得沈清皓腕生疼，她有些懊恼没在宫外就将银子给公公，她不擅长巴结人，上次给程彻送个膏药都是塞在他中就跑了，眼下是要送银子，是明晃晃的行贿，更显局促。</p>
待过了拱辰门，视野开阔起来，周遭的人倒少了，沈清见状，正是良，她有意和公公攀谈起来。</p>
“公公，沈某初来乍到，这些大殿瞧着都差不多，还望公公指点指点，免得下次进来走错了。”</p>
这塞银子也是有学问的活，你不能上来就一股脑的搪给人家，得循序渐进，让人家收的熨帖，知道你这人，日后才好使劲。</p>
曲公公觑了她一眼，自是明白这是和他在套近乎呢，便堆着笑道：“指点不敢当，也就和沈会元个闲话吧。眼前这座是垂拱殿，是皇帝平常处理日常政务，召见大臣的地方，沈会元不是池中之物，日后必会常来。”</p>
他擡了擡，指向前面一座巍峨直耸的宫殿，“再往前走，便是景邀殿了，是皇帝朝参祝寿之地，此次殿试的集英殿就在紫宸殿的后侧，是何造化，全在此殿了。”</p>
沈清奥了一声，“多谢公公指教，沈某受益颇多，这点心意”还未完，从边上急冲冲地跑来身着绯色圆领袍衫的公公。</p>
沈清那刚笼进袖袍里的赶紧抽出，装作若无其事状，候在一边，这塞银子肯定是得两人悄摸摸地进行，待这公公走后吧。</p>
只见那人在曲公公耳边低语了一番，后者的直皱眉，面色露着愁容，但一转眼，又是那副笑容堆砌的模样：“沈会元，宫中这来了个贵人，奴才得去迎迎。您在此地稍等片刻，奴才吩咐人，派御前的松吕来迎您。”</p>
沈清点了点头，这宫中的规矩她不大懂，怎么送着人还有截胡的？总归是人家的官阶比她尊贵许多。不过派了个御前的，那应该在皇上身边能上得话，她打点好，日后不知道何时触了龙鳞，至少还有人帮衬帮衬。虽然她已经上了宋徽这艘船，但也不知能不能经得住大浪，多条路就多个活法。</p>
皇宫禁卫森严，她也不敢乱走动，只能依着曲公公的，在原地等着，走不行，看看应是可以的罢。</p>
各处的宫殿大门缀以金钉，在光照下更为夺目，屋顶为铜瓦，镌镂龙凤天马图案，远望光耀璀璨，这只是刚进来，还不知道里面得奢华成什么样呢。难怪人人都挤破脑袋往里凑，就是这皇天老爷指漏个缝，都够几辈子吃穿无忧了吧。</p>
但皇城里得宫殿都长得差不多，看久了也就没味了。</p>
阳光撩眼，明刺恍恍，沈清低垂眼眉，用挡着高挂的日头。足边出现皂靴，沈清擡首，身着玄色箭袍一男子站于身侧，狭长的凤眼，但带着肃杀的威仪令人不敢直视。</p>
这人，应该不是太监罢？她用余光打量了一番，刚刚的公t公都身着绯色，这人穿的是玄色，衣袍上也没有龙蟒图纹，应不是皇子。</p>
沈清不知何人，不敢贸然开口，继续直挺挺地在阳光下站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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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问道：“你是来参加殿试的？”声色清明。</p>
奥，此人应当也是来参加殿试的，她便道是，“你的公公，也有事去了？”</p>
那人听闻，竟笑了一声，本是雪霜的眉目化作了春水，瞳眸幽邃且深沉，内敛着琉璃般的锋芒带了点玩味：“我不是贡士。”</p>
不是贡士？那就不是来参加贡士的，难道，他就是曲公公口中的松吕？她以为松吕应是个太监，但曲公公也只是了御前的，没准是个御前侍卫呢，看这身凌厉的气场，上没几条恶徒的命，还真不过去。</p>
沈清问道：“你是松吕？”</p>
那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p>
她稍蹙了蹙眉，既是御前侍卫，不赶紧引着她去集英殿，还在这里跟她打马虎眼作甚。</p>
沈清催促道：“那我们快走吧，耽误了时辰可不好。”</p>
那人脚步不动，负着，低头问道:“看到我，你没想起什么吗？”</p>
想起什么？她从未见过他，这人话好生奇怪。奥，应该是这个，沈清唇角微勾，了然于心。</p>
她将右塞入左袖笼里，但箭袖太紧，不得不将左甩了甩，试图将袖中之物往下顺顺，但卡的太紧，只能原地蹦了蹦。</p>
那人见沈清上窜下跳，一副杂耍的模样，眉头紧了紧，这是在作什么？</p>
总算拿出来了，沈清将银锭明晃晃地摊在心，道:“人愚钝，一时心急，竟没想到这处，此点心意还望大人笑纳。”心里暗忖道，难怪刚刚不着急引她走，原是要银子呢。</p>
但那人依然不动，哑笑道：“你就想到这？没了？”</p>
难道还不够？！幸好吴管家有先见之明，给了好几个银锭。她本想分开打点，但见眼前这大爷的意思是瞧不上这一个。</p>
沈清没办法，又继续去倒腾箭袖里剩余的那几个。</p>
那人见状，修长的指扶了扶额，道：“罢了罢了，走吧。”</p>
这银子到底是要还是不要？早前就听闻皇城里的人，被这宫墙困囿，所思所想都与宫外人不一样，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p>
沈清看了看中的银锭，默默地放入了自己的袖中，快步跟上。</p>
那人侧目，边走边用余光打量着沈清，她这般打扮，倒也芝兰玉树，另有一番雅致。他存心逗逗她：“你不是汴京人士吧？”</p>
果然沈清被吓了一跳，御前的人这么厉害，寥寥几句就被识破了？越是这种时刻，越要镇定，她连御史大夫都能蒙混过去，更何况一个的侍卫？</p>
沈清抚了抚衣袍，问道：“松大人为何如此？”</p>
那人摩挲着下巴，浅笑道：“因为你的官话，得不是很好呢。”</p>
嗯？还从未有人她官话讲得不好过。她为了和父亲哥哥沟通无代沟，从就学汴京城的讲话方式，连素来严苛的先父都夸她，口音纯正，走在街上是地道的汴京人了。</p>
沈清问道：“何以见得？”</p>
那人脚步一停，挪到沈清面前，凤目更显修长，眼含星辉，一字一字道：“我叫宋屿。”不是松吕。</p>
他的意思是，她官话不好，连“宋”和“松”，“屿”和“吕”都分辨不清？松吕，宋屿，读起来是有点相像。</p>
等等，舌抵唇齿间，这宋屿的名字怎么如此熟悉？</p>
沈清脑中一嗡。</p>
不远处跑来绯色圆袍的公公：“拜见二殿下，拜见沈会元，奴才松吕来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