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地上有件缝缝补补多次的破旧袄被,程诺眼熟,是盼儿常用的,此刻正孤零零等在寒风中,不知道主人在何方。</p>
家伙还,又发着高烧生了病,凭她是没有能力走远的。</p>
难道,那群官兵不仅带走了死人,连可能染病的活人也带走了吗?</p>
就在程诺打算去追官兵车马时,一道声音阻止她的步伐。</p>
“喂,程四娘。”话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梳着妇人发髻,身上的袄子半旧不新,正双叉腰朝她走来。</p>
程诺在脑海中回忆片刻,才想起来这人是谁。</p>
大梨村何大夫的闺女,三年前嫁到云溪村,两年前死了丈夫成了寡妇,虽然是一个村出来的,原主却跟她没什么交集,二人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p>
一来原主跋扈不讨喜,本就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二来何桂香性子泼辣随性,也不爱跟程四娘这种人结交,二人虽同时在大梨村颇有名号,又前后脚来到云溪村,但彼此王不见王,互不得罪。</p>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不知今日怎的会主动叫住她。</p>
程诺神色清冷:“有事?”</p>
何桂香被她淡漠的眼神吓得顿住脚,村里人都在传程四娘发了癔症,打姑,骂婆母,怼丈夫,怎么离经叛道怎么来。</p>
她原先还不信,这会儿看到对方的目光,半点没有从前的张扬,反倒有种视万物如蝼蚁的冷漠,觉得传言也不是没可能。</p>
想不到程四娘原来只是又蠢又丑,现在又多了个疯,大梨村第一女村霸的名号,是非她莫属了。</p>
她好心救人,要是程四娘不认账反赖上她何桂香不由得打了退堂鼓。</p>
又一想从前没出嫁时,程婶子对她极好,全村人都她泼辣凶横以后肯定嫁不出去,只有程婶子会拉过她的,嫁给男人操劳家务没什么好的,她女儿以后就招赘在家,永远待在她身边当一辈子棉袄。</p>
天知道她听到这话的时候,心里有多羡慕。</p>
所以,后来听程家给女儿招赘了个秀才,程四娘非但不感恩,还联合婆家掏空娘家时,她恨不得冲到程四娘面前掀开她的脑袋瞧一瞧,里头到底进了多少水。</p>
程家几个哥哥在村里也是难得的和善人,找他们帮忙从来不会推诿,就是不知道这样热心肠的人家,为什么生出了程四娘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蠢货。</p>
眼看对方只是用鄙夷的目光打量她,没有再张口的打算,程诺没了耐心。</p>
想来又是个看她不顺眼,故意找茬的,她正准备走人。</p>
何桂香却开了口:“盼儿在我家,你要想她没事,就乖乖听我的”</p>
话没完,面前忽地闪过一道人影,何桂香还没反应过来,胳膊被人用力拽住,扭曲着反扣在身后,她疼得眼尾沁出泪珠,“程四娘你干什么!要不是我好心把你女儿带回家,她现在早被那伙官兵抓走了,轮得到你在这儿耍威风?”</p>
程诺紧皱的眉心,因为这句话舒展开,这才松了:“抱歉。”</p>
她以为对方要用盼儿威胁她。</p>
“别人听盼儿得了痘疹,个个避之如蛇蝎,连她亲奶奶亲姑姑都能忍心弃她不顾,你为什么要帮忙?”</p>
何桂香揉了揉酸疼的胳膊,没好气道:“先好,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看盼儿可怜,大发慈悲施以援,要是今天躺在乱葬岗的人是你,我一定头也不回。”</p>
她爹是大夫,从告诉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虽然没有她爹的本事,不能当个行医问诊的大夫,可从耳提面命多了,干不出任由孩子自生自灭的恶事。</p>
程诺跟在何桂香身后,到了她婆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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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不大的院,三间茅草屋搭成的屋舍,院里种了些蔬菜,几只散养的鸡鸭看到有陌生人进来,扑腾着翅膀飞进了窝。</p>
自从丈夫死后,何桂香拒绝了何大夫接她回家再嫁的提议,留下来照顾半百的婆母,还有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儿子。</p>
“娘,娘。”东边屋子里,一个扎着冲天辫的男孩正趴在窗户前,冲二人挥,“什么时候放我出去?”</p>
何桂香伸出食指,气冲冲指向男孩:“把头伸进去,我不给你开窗,就是道缝隙也不许漏出来!”</p>
男孩耷拉着脑袋,把头缩了回去。</p>
屋外,正在熬药的老妇人眼睛不好,正用扇子扇着炉火,听到何桂香的声音,笑道:“放心,我看着呢,臭子没出来过。”</p>
何桂香转身,双抱胸站在程诺面前,道:“我先好,我不是活菩萨,给盼儿用的药,你得折成银子给我。”</p>
一副她不答应,就不让她看盼儿的架势。</p>
程诺:“你会治疗痘疹?”</p>
何桂香嗤笑一声:“我疯了吗?盼儿得了痘疹我还把她往家里带,我也是为人母有儿子的!”</p>
程诺不解:“什么意思?盼儿得的不是痘疹?”</p>
“是水痘。”何桂香怕对方不放在心上,忙解释道,“你别以为水痘没天花严重,就觉得不传人,我告诉你,十里八村因为水痘死掉的孩子多得很。”</p>
完何桂香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p>
程四娘在村里风评不好,传出过虐待孩子的恶名。</p>
钱不钱的何桂香已经不在乎了,她生怕这女人跟孟家两不要脸的毒妇一样,一听孩子生了病,就把盼儿当烫山芋丢出去。</p>
忙找补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水痘不是不治之症,我亲眼见我爹治过好几个得了水痘的孩子,已经照着药方给孩子煎药了,用不了几日盼儿就能痊愈。”</p>
程诺真诚致谢:“多谢何妹子,药钱我不会赖账的。”</p>
何桂香声嘀咕道:“我还能怕你赖债”</p>
屋内,盼儿正捧着加了糖和盐的水碗在喝,一晚上拉肚子,身体都空了,嘴唇也是裂开的,又在乱葬岗吹了半天冷风,浑身冰火两重天。</p>
她咕咚咕咚喝完一碗水,抬头看到门口站着的人,不知怎的眼眶一热:“娘”</p>
这还是程诺第一次从家伙嘴里听到她喊她娘。</p>
程诺上前两步,想好好看看她,没想到家伙猛地往后缩了两下:“别、别过来,盼儿病了,阿奶、阿奶这病过人。”</p>
自己都病得蔫了吧唧了,还有心思顾虑别人,这孩子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p>
要不是她这几日忙着程三虎的事,忽略了她,盼儿也不至于在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被孟家母女欺负了去。</p>
想到这儿,程诺心里愧疚,她一直没把自己摆在为人母的位置上,在她看来,盼儿跟大房的程云,二房的与君、与华,没有区别,是原主留给她的亲戚,却忘了她继承了原主身体的同时,也继承了她跟家伙之间的骨肉血亲。</p>
程诺不自觉咬紧后槽牙,她今天就应该直接拧了孟家母女的脖子</p>
转念一想,让一个人痛苦的活着,总比痛快的去死,更能折磨心智,她突然不想便宜孟家人了,她们不是想摆脱她吗?</p>
可以,但必须是孟家人身败名裂的那一天。</p>